海城的天气总是立春便开始升温，从机场大厅出来热浪便扑面而来，司机侯在即停即走的广场，见周庭勋出来便过去拿行李放好。

    他母亲苏岑鸢中途给他打了几个未接，微信里她表示已经医生已经过来打了安定，老太太睡下了。

    到家时已经傍晚，周庭勋去看了老太太，安定药效似乎快过了，银发苍苍的小老太太睡得并不安稳。

    “这段时间不是挺稳定吗？”周庭勋问医生，“怎么好端端又发病了？”

    医生说：“应该是受什么刺激了，得问问家里人。”

    苏岑鸢这时端着药膳进屋，把药膳放下之后，拿出手机给周庭勋看，说：“奶奶在看你的照片，中间这小姑娘长得很像你姑姑，她被刺激到了，几个人都拦不住。”

    周庭勋愣了一下：“姑姑？”

    苏岑鸢去书架最底下拿了一张照片过来，因为有些年头了，照片已经微微泛黄。照片里的女孩子坐在秋千上，笑容很恬静。

    周庭勋对这个姑姑并不熟悉，他从未见过。家里人都三缄其口，似乎当年下落不明，周老爷子和周老太太找了很多年，老爷子几年前临终时一口气吊了半个多月咽不下去，都叫着她名字。老太太更是多年心病药石难医，这十余年时而清晰时而疯癫。

    周庭勋仔细瞧了瞧，确实很像，眉眼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恬静温婉，一个多了几分野草的韧性。

    周庭勋说：“这是我一个朋友。”

    苏岑鸢道：“真是巧。”

    老太太似乎醒了，枯槁的手若非束缚带恐怕早已扯掉了点滴管。她见到周庭勋十分激动，咿咿呀呀许久才找回声音：“庭勋，我看到韵韵了。我得去找她，我得去接她回家。”

    “奶奶，你先安心休息，我去接，我去接姑姑回家。”周庭勋安抚道。

    “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不放心，”老太太泪眼朦胧，发觉自己被束缚着，更着急了，

    “别绑着奶奶，我得去找你姑姑，我现在很清醒。”

    老太太动作很激烈，不顾一切想挣脱束缚带。周庭勋见状索性一个视频给姜楠打了过去，那头过了十几秒便接通了。

    姜楠似乎也在医院里，背景是医院的病房。但是此刻周庭勋并不关心，他把视频对着老太太，镜头里的女孩的脸一览无余。

    周庭勋说：“姜楠，不好意思耽误你一点时间，我奶奶情绪不太稳定，见你像我的姑姑，能麻烦你和她说几句话吗？”

    那头姜楠有些茫然，但是把镜头离远了一些，半身入镜，对镜头那边的老人笑了笑道：“周奶奶你好，很高兴见到你呀。”

    周老太太看着屏幕里的女孩，哭喊出声：“韵韵，韵韵，我是妈妈，我是妈妈，你在哪里别动，妈妈来接你回家。”

    韵韵？

    还是云云？

    姜楠眼中都是震惊，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了颤，心里波涛骇浪。她仍是笑着应下：“好，我乖乖在这里，不动。”

    周老太太也不说话了，就这么盯着屏幕，许久之后才抬头去看周庭勋道：“我得去接她。”

    周庭勋心想老太太真是糊涂了，若姑姑还在又怎么会是这个年纪呢。只是他不敢说破，只是安抚老太太：“您好好休息，我去接，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就去接。明天晚上就带回家，好不好？”

    老太太道：“马上去接。”

    周庭勋无奈：“奶奶，大晚上机票都没呢，而且我今天都没吃东西，先让我吃点东西，明天最早一班飞机，我就去接，好不好？”

    老太太这回没说话了，周庭勋知道她应是同意了。

    视频打了一个多小时，点滴里有安神的药，老太太没扛住又沉沉睡去。周庭勋才拿过来手机，便回房间便对姜楠说：“真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姜楠只是笑，问：“真的很像吗？”

    周庭勋点头道：“非常像，但是我姑姑如果还在今年该有五十多岁了。”

    姜楠沉默了许久，手指绞了很久，才笑着试探开口：“哈哈，好有缘分，她叫什么呀？听周奶奶说好像是什么云云？”

    周庭勋说：“周姝韵，韵味的韵，不是云。”

    姜楠仿若石化。

    周庭勋以为那头卡了，叫了几声姜楠的名字，才见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怎么了？”周庭勋问。

    姜楠笑笑：“没什么，卡了。”

    周庭勋说：“我们明天见一面吧，你什么时间方便？”

    姜楠说：“应该都可以。我工作时间挺随意，有事吗？”

    “见面谈，”周庭勋说。

    视频到此便挂断了。

    姜楠久久回不了神，她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周庭勋说什么？

    他的姑姑，叫周姝韵。

    她几乎下意识便想继续追问，但是这个事情太复杂，有太多她无法确定的东西。她必须亲自确定。

    她今天原本下午回城里便开始跑外卖了。没跑几单医院又来了电话。姜大山身体机能已经趋于衰败，护士查房发现生命体征都不太稳定，于是给家属打了电话。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医生表示现在已经稳定了许多。

    他已经没有继续医疗的意义了，近年来各项指标都不稳定，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周安宁安慰姜楠别想太多。

    她已经麻木了，关于姜大山的所有情况她都已经预想过了。也早过了难过的劲儿了。

    医生叫她最近最好守在身边，病人随时有离开的风险。她点头应下。

    病床上的姜大山骨瘦如柴，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肉了，五官深深凹了进去，形如枯槁。姜楠如果对他来说其实离开也是一种解脱。

    她与他之间，恩怨各一半。

    说爱，似乎也不多，说恨也不够彻底。总之这一生的父女情分所剩不多，但是听到医生说他随时可能离开的时候，她想起却是儿时的小溪边，他带着她搬石头找小螃蟹，回家的路上牵着她的手，说她简直是抓螃蟹的小能手。

    他们之间温情实在不多，但是此刻她却在铺满灰尘的记忆里一点一点找回了那些片段。

    姜楠叹气，心里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