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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计划从妈咪身边最亲近的人开始调查。
如果妈咪要做重大一项决定,一定少不了向他们吐露一部分心曲,如果爹地要对妈咪采取行动,他们也最有可能觉察端倪。
风起于清萍之末的时候,他们是最敏锐的神经末梢。
我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骆奶奶。
骆奶奶也是我们家最亲近的亲戚,就住在我们家隔壁。
骆奶奶的三个儿女是我爹地的堂兄妹,也就是我的大伯、二伯和芸姑。骆奶奶的娘家是海丰的,在南湾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当初我妈咪从海丰来南湾教书,就是奔着骆奶奶来的,妈咪总是称呼骆奶奶“师娘”,她还总叫我要感恩奶奶。
我的大伯、二伯和芸姑姑都太不孝顺老人了,奶奶年老卧床,他们基本上就不管不顾了,大伯二伯说我们兄弟在梅州做生意,回一趟家多不方便呀!芸姑姑开始时候还不时回来探望一次老人家,后来也不管了,她说大哥二哥那么有钱,都不管老人家,还把锅甩给我这个穷死鬼呀!
芸姑姑嫁到了后湾镇,距离不过二三十里路。
妈咪替奶奶请了张姨做保姆,妈咪还要经常打电话向大伯二伯芸姑姑催要奶奶的生活费和保姆的工资,三个人给钱都很不爽快,妈咪还垫进去了不少钱。
我向奶奶家走去,张姨在楼上看到了,大叫:蝌蚪!
上二楼进了奶奶卧室。
奶奶在床上睡着了,我看了吃了一惊,奶奶是趴在床上的,身子骨瘦得脱了形,枯干发涩的头发更稀疏了,像一篷散乱的铁丝,她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了,嘴角还在流着一丝涎。
我心里很难过。
上个月和妈咪一起来看奶奶,她还显得比较有精神,跟妈咪聊了很多家常,还拿我的外号“蝌蚪”开了几句玩笑。
张姨说刚给奶奶喂过稀饭,她吃了几口便躺下了。
张姨先提到我妈咪,说真是没有想到,唐老师她……
我不让她说这个话题,我问她,我搬去学校以后,我妈咪还常过来吗?
张姨说来的,来的!唐老师没有一天不来看奶奶的!
我说我妈咪最后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感觉到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张姨见我问得很认真的样子,她的态度也立即庄重起来,歪着头一边仔细想:“这……这我还真没有看出来,唐老师就是身体有点不大好了。
妈咪又抽烟又喝酒的,身体自然会有问题的。
我说妈咪有没有跟你和奶奶提到我爹地如何如何的?
张姨肯定地说,这真是没有!就最近这两三个月吧,唐老师是越来越不愿意跟人提到苏总了。
妈咪刻意不提爹地,本身就能说明问题。
这时床上的奶奶动了一下,好像醒过来了。
张姨走近前,说老奶奶,蝌蚪看您来了!
奶奶好像没有听见,张姨提高声量说,唐老师女儿看您来啦!
好像是“唐老师”三个字起了作用,奶奶眼睛睁开了:“葵花你来啦!”
谁都称呼我妈作唐老师,只有奶奶一直唤她的小名“葵花。”
张姨说不是葵花,是葵花的女儿苏小鸳!
张姨把奶奶扶起来,奶奶抖瑟瑟地伸手过来,她还是把我当作妈咪,说葵花,今儿个你不咳啦?
奶奶连妈咪跟我都分不清了,可还记挂着我妈咪的病。突然间,我的心抖了一下,转身问张姨:“我妈咪咳嗽咳得厉害吗?”
张姨说啊唷!算是厉害喽!一天比一天严重,又流眼泪又流涕的……
我的心陡地揪紧了,我记得十分清楚,妈咪要我住校那天,她把我送到路口,她一直用块帕子紧捂着口鼻,那时候她就已经咳嗽了。
我记得上学期,高二(7)班一个男生在课堂上突然剧烈咳嗽,紧接着眼泪鼻涕横流,同学紧急将他送到医务室,医务室大夫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就报了警,现在这位同学还在市戒药所里。
难道……难道妈咪成了个□□?
我的心慢慢,慢慢地越揪越紧,好像凝固成了一块石头,全身血液也停止了流动。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好像知道应该到哪里去了。
我要回到我和妈咪曾经的石臼所小学去。
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校园,那是我和妈咪一起编织梦境地方,妈咪说,石臼所小学是我和她永远的精神原乡。
我心里隐隐地感觉,不管妈咪身上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一定可以归结到这所校园。
只不过,石臼所小学后来被废弃了,我读完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离开了校园,校园被废弃后渐渐地荒芜了,后来就听说,它成了远近白粉仔□□聚集的地方。
实际上,这所美丽无比的校园,同时又一直被当作不祥之地,校园闹鬼的传闻,时时萦绕在南湾人耳际。
所以它才会最终被人们舍弃。
这可能跟校园背后的的大王顶有关系。大王顶是南湾最高的一座山,孤仃仃地悬立在南海边,在山顶可以远眺浩渺无边的太平洋。
太平洋其实不太平啊,南湾人靠海为生,世世代代,多少人葬身大海,这些横死者的遗体或是遗物,是不能归葬家族坟地的,因为世人担忧他们身上冤气太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出来作祟。
只有得天独厚,王气氤氲的大王顶容纳了他们。
上世纪那个特殊时期,遍地饿殍,最终他们都团聚在大王顶。
后来的六七十年代,沿海地区涌起逃港潮,相当一部分人在大王顶南麓的闵家湾下水,那些不幸的失败者,也在大王顶上长眠听涛。
有一个逃港者后来发迹了,成了粤港两地的大名人,他给南湾捐赠了一口铜制洪钟,取名曰“招魂钟”,于是大王顶的半山腰矗立起了一座钟楼。
招魂钟鸣响了一年多,可是一座南湾城的人都不忍听闻,于是钟声也就喑哑了。
钟楼连同山下的石臼所小学一同荒芜了。
世代更替,一九七九,春回大地,大王顶下的珠江三角洲成了祖国最繁荣富庶的地方,神州罕有听闻饿殍和横死。大王顶上下一派郁郁葱葱。
可是,在珠三角最核心地带的南湾市,出现了我们国家最早的一批瘾君子,岭南人称呼为“白粉仔”。
据说,哪个白粉仔感觉自己不行了,都会自觉向大王顶走去,他们没有一个人走不到大王顶的,走到哪儿倒下了,哪儿就是他永远的家。
从葬身海底者到白粉仔,都是没有坟茔的,收纳他们的,是一个个硕大的特制的大瓦瓮,我们本地人称之为“骸瓮”。
大王顶的骸瓮层层累累。
层层累累的骸瓮还在一圈又一圈地扩大。
我和妈咪心心念念牵挂的石臼所小学和大王顶,就是这样一个所在。
但可能正是因为它纠结着那么深厚复杂的历史与现实,梦想和传说,它才更让我们魂牵梦系。
妈咪也是一个岭南地域文化的爱好者和研究者,她曾多次向我感叹:鸳鸳,咱们南湾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啊!
我在想:妈咪现在是不是作为主角,走进南湾的故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