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有雨，绿林间的青石板路还带着湿痕，仇猫看了眼布鞋底，犹豫着要不要把鞋脱了，毕竟湿鞋穿起来挺不舒服的。
今日是三月初十，白石镇有“白石集市”的民俗，节日期间男女踏青寻芳，家族赶集祭祖，格外热闹。
半山腰的桃花观也因此热闹起来，仇猫为了赶上工厂里的午饭，一早跑去烧香拜神，还被道士拉着体验了一把抽签，等完事从配殿走出来一看，外面已经是人头济济。
为了避免被路上的熟人拉着聊天，仇猫抄了条清净、偏僻的小道下山，美滋滋的想着晚上的炖大鹅。
听说那几只大鹅是农家水养的，从不喂饲料，吃起来滋味肯定香。
是了，这也是仇猫一大早赶来拜神的原因。
仇猫的老板是位虔诚的信徒，前几天在厂里发话，凡是三月初十在桃花观里上过香的，回厂里可免费领一只大鹅，于是仇猫掏了十元巨款买了一支半臂长的大香烛，拜神磕头时脑海里一会儿是钱递给香烛老板的画面，一会儿是烧鹅在锅里游动的肥美身姿，表情略显狰狞。
就在仇猫徜徉在天天过节的幻想中时，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姑娘，你东西掉了。”
“嗯？”仇猫回神，只见一位撑着竹伞的长发男子从地上捡起一张泛黄的签文递给他。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男子看见签文上的内容，朝仇猫笑道，“是好兆头。”
“谢啦，你会解签？”仇猫竖起大拇指，“文化人，厉害，山上道士解签都要收钱的，你这可不给我省钱了。”
“略懂一点。”
不耐烦和文化人打交道的仇猫挠挠头：“你也是去上香的？那你得快点，上面已经有很多人了，再晚可能都挤不进观里了，我就先走不耽误你了哈。”
男子摇头：“我不拜神，我是专门在此等你。”
“嗯？哦哦，哈哈……你是，哪位？”仇猫挠了挠脸颊，“你认识我应该知道，我这人有时候有点脸盲……”
“我是谁？好问题……”长发男子低笑两声，“我是你枕边之人，是你梦中相会的情人……是你欲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看着仇猫逐渐簇起的眉头，男子走近仇猫在其耳侧低声道，“你当然认不出我，毕竟之前，你可是把我的皮给生剥了啊。看我手里这把伞，喜欢吗，这可是我用我自己的皮和骨做的呢。”
仇猫骤然抬眉，提身飞至几米开外，只见刚刚还言笑晏晏的长发男子犹如秋蝉脱壳一般，眨眼间从人皮中脱出一架血淋淋的肉身，其上血肉逐渐化作一股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桃花雨，铺天盖地向仇猫袭来。
仇猫随手扯下身旁的竹叶向前一掷，只见无声之间，竹叶闪着寒光向片片桃花飞去，不过几息，桃花碾落成肉泥，竹叶也化作丝丝细雨，横亘在仇猫和白骨化的男子之间。
天色急速暗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男子轻叹一声，悠悠道：“四月四，桃花开，我在青山尽头等你……”
==
仇猫在工厂早8点的铃声中醒来，趿拉着拖鞋冲向公用卫生间放水。
在一阵急促的水声中，仇猫紧绷的肩背舒缓开来。
十几年来，为了摸清进入指定梦境的规律，仇猫尝试过多种方式，最终发现在睡梦中憋尿是最有用且方便的。
一边回想着昨晚上梦到的一切，仇猫一边提起睡裙心想，看样子自己得想办法进入四月的桃花观。
可惜目前她只摸索出进入同一个梦境的方法，却不能随心把控梦境里的时间线。要是能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也不至于十来年陷在梦境走不出来。
没想多久，手机的信息提示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仇猫打开手机，发现是苍南约她下午去市中心山小图书馆看书的消息。
仇猫盯了一会儿手机屏，回了个好字。
==
山小图书馆在地铁3号线旁边，周边都是繁华地段，临近几个站每次都会上来一大波人。
仇猫从地铁门旁一路退到贯通道，低头发现右前方有个穿着深蓝色校服的小姑娘脸色苍白的紧贴着车壁，欲言又止的看着她身前的大人。
仇猫伸手拍了拍那位大人：“兄弟，别挤了，你后面还有个学生娃。”
那人看了眼比他还高的仇猫，撇头嘀咕道：“那还不是别人先挤的我……”说着，倒是往旁边侧了下身子，没往小姑娘那边挤了。
那位学生感激的看了仇猫一眼，小声道谢。
仇猫摆摆手，盯着车顶板发呆。
==
今天山小图书馆似乎有个新书发布会，听说还特别邀请了作家到场。仇猫看着一路上攒动的人头，恍惚还以为自己还在昨晚的梦里。
苍南远远看到人流里仇猫突然站在原地不动，赶紧走过去把仇猫一路拉到图书馆门口：“最近很忙吗？看你精神不是太好的样子，等会儿去图书馆里找个位置睡一觉？”
仇猫摇头：“没有，刚刚在发呆，晚上我们吃啥？”
苍南带着仇猫往里走：“不是说去我那吃饭吗？”
“嗯？有吗？”
“我大鹅都炖了……”
“咳，那打扰了。”
……
仇猫他们是书店的常客，一来就直奔三楼，在某个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不过因为书店有点年头了，隔音做得不太好，隐隐约约能听见一楼主持人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想来是那个新书发布会开始了。
“陆老师，其实我们都很想知道，你书里的案例都是真实的吗？”
“我的案例都是有原型的，不过为了过审，有些部分进行了艺术化的加工。”
主持人笑了两声，赶紧转移了话题：“老师，有很多人看了你的书，喜欢上了心理学，甚至想报考心理学专业，你对他们有什么建议吗？”
“我很高兴大家越来越关注心理学，关心自己和家人、朋友的心理健康。不过在摸索过程中，我更希望大家广泛求证，不要仅从一两本书中找寻心中的答案。比如你们都听说过人格分裂吧？”
“听说过。”
“人格分裂，又叫多重人格障碍，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可通俗理解为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或以上的灵魂，其中伴随的典型症状是记忆缺环。有部著名的电影叫《致命ID 》，讲述的是11个身份不同的人齐聚一家旅馆后发生的大逃杀故事，结尾观众才发现，电影中的11个人物，全都是主人公脑海里分裂出的不同人格。而之所以会出现大逃杀，是因为主人公正在接受药物治疗，以此来完成人格的整合。”
那位作家继续说道：“关于人格分裂的作品有很多，大众对它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不过你们有谁听说过人格解体或现实解体吗？”
主持人跟台下的听众一起摇头：“没有，听名字感觉是一种罕见的人格障碍。”
“哈哈，恰恰相反，在人的一生中，大部分人都有过‘人格解体’或者‘现实解体’的体验，不过不用担心，一般情况下这个症状不会对生活产生较大的影响。该类症状通常表现为，当患者进入人格解体状态时，本人会有类似“鬼上身”的体验，似乎有另外一个自己在身体里，而另外一个在身体之外观察；而当进入现实解体状态，患者的环境感知被扭曲，仿佛迷失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看任何东西总有种不真实感，就像做梦一样。”
“啊……”
“看样子你们已经发现了，当一位患者进入人格解体状态后，他会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个十分陌生的自己，第一反应很可能是怀疑自身患有人格分裂症，然后开始在网上大量搜索关键词，发现这种症状怎么总是跟血腥悬疑故事联系在一起。或者他求助周围的朋友，朋友可能也会跟他说，‘诶呀，我知道，这不就是人格分裂吗’。”
“在这种情况下，患者会越来越不安，一听说家附近出现了恶性事件，就想完了，这不会是我干的吧？从此每天疑神疑鬼，人格解体-现实解体症状持续发作，本来是一种非常普通且无害的症状，到最后反而折腾得患者心理奔溃，形销骨立，最后去医院一查，才发现是场乌龙，你说他自己冤不冤？难受不难受？”
主持人笑道：“哈哈哈，老师我懂了，下次遇到类似情况我们一定广泛求证。”
台下有位读者突然举手发言道：“可是老师，你刚刚也说过，人格分裂伴随的典型症状是记忆缺环，但鬼上身……也就是人格解体时他本人是有记忆的吧？这两种病症常人应该很好区分吧。”
“是的，站在迷雾外面的人往里看，自然能分清那团迷雾是圆的还是扁的，可是站在迷雾里面的那个人，他的四周充斥着名为激素的雾气，他又怎么能一眼看出这团雾气的形状？”作家低叹一声，“而且记忆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可靠，有时候，你的记忆会欺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