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归墟是不见天日的深渊,浓重的浊气弥漫,细小虫物混迹其中,夺人性命不过瞬息之间。

    黑色身影一步一步挪动在灰雾之中,脚下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脆响,许是踩碎了什么生物的遗骸。

    绾枝神情麻木地攀上黏糊的石壁,触感软绵湿润,带着水腥味,抚摸着石壁的手指微颤。

    半响,她才缓慢的眨了眨眼。

    石壁。

    这是她自归墟苏醒后的无数个日夜以来,第一次碰到除脚下之地以外的实物。

    陌生至极的触感。

    一缕微不可查的亮光自她黑渊般的眼眸中快速闪过,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抬手摸了摸纤弱背脊上挂着的长剑,张了张嘴,似想说话,可最后也没发出声音。

    绾枝唇角僵硬的勾起,然后拼尽全力向上攀爬。

    绾枝所过之处,石壁上微小的虫子成群结队迅速挪开。

    密密麻麻的声音拂过耳畔,让绾枝眉头紧蹙。

    绾枝背上的长剑轻轻颤动了一瞬。

    她神情柔和下来:“别……”动。

    绾枝只能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

    好在,长剑似乎听懂她在说什么,瞬间安稳了下来。

    于是绾枝继续向上攀爬,她也不知此路通向何方,隐藏着何种危险,她只是遵循着本能,一直向前。

    *

    三界已是接连一月,同享一片乌压压的天,灰黑的云低低地压在人头顶,好似一碰就会立即破碎,砸得三界天翻地覆。

    人间多日不见天明,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祭坛上的献祭一刻不停,吟唱的祭司围着人皇起舞。

    天界三族与冥界皆聚于归墟遗址,安营扎寨,轮流看守。

    因为这番异象,完全是因归墟遗址而起。

    “报——”

    一名仙族兵将从归墟遗址的天堑迅速返回,他慌乱禀告仙族太子:“天堑中,爬出了一个人!”

    人?

    各族皆愣住,唯有一道悦耳动听的声音天真单纯地问道:“天堑中,为何会有人?你怎么不把人救出来呢?”

    兵将低着头的脸绿了一瞬,不敢多言。

    那可是天堑!

    爬出来的,看着是人,可谁知道那会是什么东西!

    这养尊处优的仙境少主未免也天真了些!

    众人交流信息的空档,那从归墟天堑中爬出来的东西,已经初现人形。

    有人瞧着那气息微弱的人形皱眉不解:“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被困千年,绾枝一时不适应归墟外的光亮,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她常年被归墟雾气笼罩,眼睛受不得光线刺激,就算此刻的天色相比黑夜,绾枝还是觉得眼睛好疼。

    遥遥“看”向远方,她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心中藏了不知多久的委屈如同洪水倾泻。

    绾枝赤着脚,一步三踉跄的往那边走,眼看就要与他们越来越近……

    一个冰凉尖锐的物体直直戳在了绾枝苍白的纤弱脖颈上。

    是戟。

    她顿了顿,一条血痕瞬间出现,鲜红的血液顺着苍白病态的皮肤往下流。

    可是,泛起密密麻麻疼痛的却是她的心尖。

    模糊的视线中,两张熟悉的脸飞快后退,带着他们怀中的少女,远离绾枝的靠近。

    绾枝听见他们说:“挽挽离远一点,天堑中的东西很危险。”

    这声音,她听了几百年。

    绾绾……

    是谁?

    各族人马手持类兵器将绾枝包围其中,如临大敌。许是见她身如凡人,毫无反抗之力,一把长枪如千斤坠顶般压在绾枝肩上,迫使绾枝跪下。

    膝盖重重砸在地面,疼到麻木。

    “何方邪物!”那人大喝。

    一片兵荒马乱中,倒是有一个错愕的呼叫突兀响起。

    “……绾枝少主?”

    此声呼唤引得各族众人齐齐看过来,仙族太子更是抛下还未安慰好的少女,飞身跃到说话之人的面前。

    “初璇,你在说什么?”

    女仙还处于震惊中没回神,甚至都忘了对仙族太子的语气中的威压赶到恐惧,她颤抖着手指向绾枝:“少主,她长了少主的脸!”

    其余人还未理解过初璇话中之意。扶桑仙境的少主,不是好生依偎在父母身边吗?

    就连扶桑少主的生父生母,明岳仙尊与兰珂夫人,也都错愕低头去看怀中女儿,只见爱女一副懵懂无知模样。

    唯有仙族太子扭头朝包围圈里看去,只一眼,便怔愣在原地。

    在一众兵卒的警惕围困下,女子黑衣褴褛,未束的乌发垂落了满地,跪坐于石烁沙土间,被人拔剑相对,狼狈不堪。

    那张脸,正是他的日夜思念。

    是他陨落归墟千年的未婚妻。

    良久,他才颤抖着声线命令手下兵将:“放下武器!”

    少典青临一步一步靠近绾枝,紧盯着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喉结滑动,声音干涩又轻柔,生怕眼前人是一道幻影,动静大了就会消散。

    “绾……绾?”他俯下身,将这张毫无血色的脸看得更清晰,那么清瘦,那么破碎,没有一点属于扶桑绾枝的意气风发。

    绾枝抬头看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浓墨无光的眼中泪水却止不住的流。

    闻讯而来的妖、魔两族之首自天降落,映入眼帘的就是绾枝跪坐于地,流着泪缓慢点头的动作。

    她肤色苍白异常,墨发凌乱披散,赤足穿着不辩颜色的黑色灰色衣裙,褴褛的布料堪堪包裹着瘦弱的躯体。

    扶桑绾枝,何曾这样狼狈过?

    妖王巫时上前,手腕翻转,抖出一条披风裹住绾枝,细心给她系上,轻声安抚道:“没事了,绾绾,没事了。”

    他欲伸手去揽绾枝,不料下一瞬,绾枝背上长剑骤然间“嗡”地清鸣,震动不止,却被发黑的白布紧紧束缚在其中。

    绾枝侧身躲开巫时的触碰,抬手摸了摸剑柄,闹腾的长剑瞬间安静。

    绾枝面上的表情也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绾枝背后的长剑上。

    千年前的扶桑绾枝鲜少露出这种表情,她是扶桑少主,是扶桑的天。她尊敬明岳仙尊与兰珂夫人,她与少典青临有情,可她不会对他们露出如此依恋的神色。

    这把黑色破剑平平无奇并无灵气,想来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比不过绾枝千年前自己铸的那把封天剑。

    为何却得她如此看重?

    魔尊炎庭眉心一拧,出口的话到嘴边绕了绕,变成一句:“先带绾绾回扶桑仙境,归墟天堑的事暂且放一放。”

    其余二人未说话,但明显也是同意的。

    却有一道难掩颤抖的声音陡然插入:“可是绾绾?”

    众目睽睽之下,兰珂夫人推开了怀中本被小心保护的少女,她眼眶微红,踌躇不前地看向被少典青临几人拥簇在中间的黑衣女子。

    忽然被母亲推开的欧阳挽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位被叫做绾绾的女子,瞬间红了眼眶。

    她心中有万千思绪,又恐又慌,正手足无措之时,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掌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头。

    欧阳挽抬头看去,赫然是明岳仙尊,扶桑少主的父亲。

    她眼眶含泪,低声喊了句:“父亲。”

    “莫怕。”明岳仙尊出声安慰。

    与此同时,兰珂夫人已上前将绾枝搂进怀里,哭泣着千年以来思念女儿的艰辛:“绾绾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家!为何要让父亲母亲苦苦煎熬千年的思女之痛?”

    她在哭,绾枝也在哭。

    绾枝通红的眼眶盛着一池墨谭,黯淡无光的眸空洞地看向虚空。

    她开口时语气平淡无比,只是声音哑得吓人,说话的语调透着股小儿学语的生涩:“我死了。”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归墟上空,肉身消亡,神魂泯灭。”

    这无波无澜的语气刺激得兰珂夫人愈发心痛,她松开了绾枝,捂着心口,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顾伤心流泪。

    欧阳挽见此,连忙上前扶住兰珂夫人,担心道:“母亲……”

    一声“母亲”似乎把兰珂夫人从千年前的丧女之痛中叫醒,她看着陪伴了她上百年的乖巧女儿,想到的却是绾枝那张向来冷若冰霜的脸。

    “是的,绾绾是死了……”所以才会有挽挽的出现。

    兰珂夫人低声呢喃着,却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绾枝。

    其他人当然也都想到了。

    归墟本就与扶桑绾枝有着莫大渊源,千年前归墟动荡,人间不平,生灵伤亡,三界合守,是扶桑绾枝身殉归墟,才换得这千年太平。

    他们都以为扶桑绾枝已身死道消,转世投胎。

    可如今归墟异动,天堑未裂,只是爬出了一个扶桑绾枝。

    明明,扶桑绾枝已经成功转世了。

    作为扶桑仙境的少主,整个扶桑仙境都受扶桑绾枝所掌控。

    扶桑绾枝身死后百年,他们发现属于扶桑绾枝的魂灯再次燃起微弱的光。

    按照魂灯指引,他们找到了欧阳挽。

    而欧阳挽,亲自打开了扶桑仙境的通天门。

    扶桑通天门连接三界,是三界往来的唯一一条路。

    整个三界,除了明岳仙尊的扶桑印,就只有扶桑少主能够打开。

    几人对视一眼,意思都很明显。

    既然挽挽作为转世已经长这么大,那绾绾又是怎么回事?

    大家看绾枝的神色都各有思量,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抬手抚摸背上长剑。

    长剑在她手心微微振动,浅淡痒意蔓延开来,令人莫名心安。

    没有任何人再出声言语,但他们心里分明已经有了解决办法。

    这番闹剧已引得各族兵将窃窃私语,小心猜测。

    此地实属不是久留之地。

    明德仙尊淡淡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看向被欧阳挽搀扶着的兰珂夫人,出言道:“夫人,先带孩子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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