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是不见天日的深渊,浓重的浊气弥漫,细小虫物混迹其中,夺人性命不过瞬息之间。
黑色身影一步一步挪动在灰雾之中,脚下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脆响,许是踩碎了什么生物的遗骸。
绾枝神情麻木地攀上黏糊的石壁,触感软绵湿润,带着水腥味,抚摸着石壁的手指微颤。
半响,她才缓慢的眨了眨眼。
石壁。
这是她自归墟苏醒后的无数个日夜以来,第一次碰到除脚下之地以外的实物。
陌生至极的触感。
一缕微不可查的亮光自她黑渊般的眼眸中快速闪过,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抬手摸了摸纤弱背脊上挂着的长剑,张了张嘴,似想说话,可最后也没发出声音。
绾枝唇角僵硬的勾起,然后拼尽全力向上攀爬。
绾枝所过之处,石壁上微小的虫子成群结队迅速挪开。
密密麻麻的声音拂过耳畔,让绾枝眉头紧蹙。
绾枝背上的长剑轻轻颤动了一瞬。
她神情柔和下来:“别……”动。
绾枝只能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
好在,长剑似乎听懂她在说什么,瞬间安稳了下来。
于是绾枝继续向上攀爬,她也不知此路通向何方,隐藏着何种危险,她只是遵循着本能,一直向前。
*
三界已是接连一月,同享一片乌压压的天,灰黑的云低低地压在人头顶,好似一碰就会立即破碎,砸得三界天翻地覆。
人间多日不见天明,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祭坛上的献祭一刻不停,吟唱的祭司围着人皇起舞。
天界三族与冥界皆聚于归墟遗址,安营扎寨,轮流看守。
因为这番异象,完全是因归墟遗址而起。
“报——”
一名仙族兵将从归墟遗址的天堑迅速返回,他慌乱禀告仙族太子:“天堑中,爬出了一个人!”
人?
各族皆愣住,唯有一道悦耳动听的声音天真单纯地问道:“天堑中,为何会有人?你怎么不把人救出来呢?”
兵将低着头的脸绿了一瞬,不敢多言。
那可是天堑!
爬出来的,看着是人,可谁知道那会是什么东西!
这养尊处优的仙境少主未免也天真了些!
众人交流信息的空档,那从归墟天堑中爬出来的东西,已经初现人形。
有人瞧着那气息微弱的人形皱眉不解:“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被困千年,绾枝一时不适应归墟外的光亮,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她常年被归墟雾气笼罩,眼睛受不得光线刺激,就算此刻的天色相比黑夜,绾枝还是觉得眼睛好疼。
遥遥“看”向远方,她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心中藏了不知多久的委屈如同洪水倾泻。
绾枝赤着脚,一步三踉跄的往那边走,眼看就要与他们越来越近……
一个冰凉尖锐的物体直直戳在了绾枝苍白的纤弱脖颈上。
是戟。
她顿了顿,一条血痕瞬间出现,鲜红的血液顺着苍白病态的皮肤往下流。
可是,泛起密密麻麻疼痛的却是她的心尖。
模糊的视线中,两张熟悉的脸飞快后退,带着他们怀中的少女,远离绾枝的靠近。
绾枝听见他们说:“挽挽离远一点,天堑中的东西很危险。”
这声音,她听了几百年。
绾绾……
是谁?
各族人马手持类兵器将绾枝包围其中,如临大敌。许是见她身如凡人,毫无反抗之力,一把长枪如千斤坠顶般压在绾枝肩上,迫使绾枝跪下。
膝盖重重砸在地面,疼到麻木。
“何方邪物!”那人大喝。
一片兵荒马乱中,倒是有一个错愕的呼叫突兀响起。
“……绾枝少主?”
此声呼唤引得各族众人齐齐看过来,仙族太子更是抛下还未安慰好的少女,飞身跃到说话之人的面前。
“初璇,你在说什么?”
女仙还处于震惊中没回神,甚至都忘了对仙族太子的语气中的威压赶到恐惧,她颤抖着手指向绾枝:“少主,她长了少主的脸!”
其余人还未理解过初璇话中之意。扶桑仙境的少主,不是好生依偎在父母身边吗?
就连扶桑少主的生父生母,明岳仙尊与兰珂夫人,也都错愕低头去看怀中女儿,只见爱女一副懵懂无知模样。
唯有仙族太子扭头朝包围圈里看去,只一眼,便怔愣在原地。
在一众兵卒的警惕围困下,女子黑衣褴褛,未束的乌发垂落了满地,跪坐于石烁沙土间,被人拔剑相对,狼狈不堪。
那张脸,正是他的日夜思念。
是他陨落归墟千年的未婚妻。
良久,他才颤抖着声线命令手下兵将:“放下武器!”
少典青临一步一步靠近绾枝,紧盯着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喉结滑动,声音干涩又轻柔,生怕眼前人是一道幻影,动静大了就会消散。
“绾……绾?”他俯下身,将这张毫无血色的脸看得更清晰,那么清瘦,那么破碎,没有一点属于扶桑绾枝的意气风发。
绾枝抬头看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浓墨无光的眼中泪水却止不住的流。
闻讯而来的妖、魔两族之首自天降落,映入眼帘的就是绾枝跪坐于地,流着泪缓慢点头的动作。
她肤色苍白异常,墨发凌乱披散,赤足穿着不辩颜色的黑色灰色衣裙,褴褛的布料堪堪包裹着瘦弱的躯体。
扶桑绾枝,何曾这样狼狈过?
妖王巫时上前,手腕翻转,抖出一条披风裹住绾枝,细心给她系上,轻声安抚道:“没事了,绾绾,没事了。”
他欲伸手去揽绾枝,不料下一瞬,绾枝背上长剑骤然间“嗡”地清鸣,震动不止,却被发黑的白布紧紧束缚在其中。
绾枝侧身躲开巫时的触碰,抬手摸了摸剑柄,闹腾的长剑瞬间安静。
绾枝面上的表情也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绾枝背后的长剑上。
千年前的扶桑绾枝鲜少露出这种表情,她是扶桑少主,是扶桑的天。她尊敬明岳仙尊与兰珂夫人,她与少典青临有情,可她不会对他们露出如此依恋的神色。
这把黑色破剑平平无奇并无灵气,想来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比不过绾枝千年前自己铸的那把封天剑。
为何却得她如此看重?
魔尊炎庭眉心一拧,出口的话到嘴边绕了绕,变成一句:“先带绾绾回扶桑仙境,归墟天堑的事暂且放一放。”
其余二人未说话,但明显也是同意的。
却有一道难掩颤抖的声音陡然插入:“可是绾绾?”
众目睽睽之下,兰珂夫人推开了怀中本被小心保护的少女,她眼眶微红,踌躇不前地看向被少典青临几人拥簇在中间的黑衣女子。
忽然被母亲推开的欧阳挽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位被叫做绾绾的女子,瞬间红了眼眶。
她心中有万千思绪,又恐又慌,正手足无措之时,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掌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头。
欧阳挽抬头看去,赫然是明岳仙尊,扶桑少主的父亲。
她眼眶含泪,低声喊了句:“父亲。”
“莫怕。”明岳仙尊出声安慰。
与此同时,兰珂夫人已上前将绾枝搂进怀里,哭泣着千年以来思念女儿的艰辛:“绾绾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家!为何要让父亲母亲苦苦煎熬千年的思女之痛?”
她在哭,绾枝也在哭。
绾枝通红的眼眶盛着一池墨谭,黯淡无光的眸空洞地看向虚空。
她开口时语气平淡无比,只是声音哑得吓人,说话的语调透着股小儿学语的生涩:“我死了。”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归墟上空,肉身消亡,神魂泯灭。”
这无波无澜的语气刺激得兰珂夫人愈发心痛,她松开了绾枝,捂着心口,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顾伤心流泪。
欧阳挽见此,连忙上前扶住兰珂夫人,担心道:“母亲……”
一声“母亲”似乎把兰珂夫人从千年前的丧女之痛中叫醒,她看着陪伴了她上百年的乖巧女儿,想到的却是绾枝那张向来冷若冰霜的脸。
“是的,绾绾是死了……”所以才会有挽挽的出现。
兰珂夫人低声呢喃着,却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绾枝。
其他人当然也都想到了。
归墟本就与扶桑绾枝有着莫大渊源,千年前归墟动荡,人间不平,生灵伤亡,三界合守,是扶桑绾枝身殉归墟,才换得这千年太平。
他们都以为扶桑绾枝已身死道消,转世投胎。
可如今归墟异动,天堑未裂,只是爬出了一个扶桑绾枝。
明明,扶桑绾枝已经成功转世了。
作为扶桑仙境的少主,整个扶桑仙境都受扶桑绾枝所掌控。
扶桑绾枝身死后百年,他们发现属于扶桑绾枝的魂灯再次燃起微弱的光。
按照魂灯指引,他们找到了欧阳挽。
而欧阳挽,亲自打开了扶桑仙境的通天门。
扶桑通天门连接三界,是三界往来的唯一一条路。
整个三界,除了明岳仙尊的扶桑印,就只有扶桑少主能够打开。
几人对视一眼,意思都很明显。
既然挽挽作为转世已经长这么大,那绾绾又是怎么回事?
大家看绾枝的神色都各有思量,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抬手抚摸背上长剑。
长剑在她手心微微振动,浅淡痒意蔓延开来,令人莫名心安。
没有任何人再出声言语,但他们心里分明已经有了解决办法。
这番闹剧已引得各族兵将窃窃私语,小心猜测。
此地实属不是久留之地。
明德仙尊淡淡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看向被欧阳挽搀扶着的兰珂夫人,出言道:“夫人,先带孩子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