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的夜已经褪去属于夏季的燥热,柳帆走在高低的楼宇之间。通往急诊楼的路径有室内室外两条,今天他选择室外,因为凉爽的晚风和皎洁的月色。
中元节刚过,月亮仍是又大又圆。他抬头往向半空,月低散发着柔和的光,仿佛垂头慈爱着人间的神明。这是今晚夜班的第一个会诊,据急诊医生说病情很重,重到建议去ICU的程度。换句话说,这可能就是个责任性会诊,权当出来散个步遛个弯。病房也很平静,如此混过一夜,明早就可以下夜班休息,晚上还有兄弟的酒局。
柳帆越想越美,步履如飞。一进急诊抢救室大门就看见左手边的8床,中年男性,面如金纸,心率130次/分,收缩压只有80mmHg,监护仪和输液泵滴滴答答响成一片。他敛容来到床边,简单了解道,这个患者突发意识不清,送来时已经休克,平时身体倍棒,属于夏跑冬泳的健身选手。
不管什么原因,这都休克了肯定要去ICU啦!柳帆心里轻松,面上仍保持皱眉难色,踱至抢救室吧台,摸着下巴对赵瑞明说:“这不去ICU?喊我会诊干啥呢?”
赵瑞明是今晚抢救室的大夜,和柳帆是同年入院工作,彼此间也很熟悉。他偏头道,“哎兄弟~我本来真没想喊你,但这个人家里说发现他晕倒的时候嘴角边上有咖啡色呕吐残留,来了查血红蛋白又只有70克,会不会是消化道出血?刚联系ICU已经同意收了,但他们前提是要你去做急诊胃镜看下……”
柳帆在心里大骂,照着对方的肩膀来了一拳,“你小子净给哥们整事!”
赵瑞明委屈道,“今天ICU是吴主任,我也不敢糊弄啊。”随即他转过脸,换了一副挤眉弄眼的神色,小声说,“而且你知道这个8床是谁啊?他就是那个抖音上的医闹头子……之前不是还搞你们科陈主任……”
“啊!我X!是这个X?”柳帆出声。
赵瑞明一把揪住他白大褂的袖子,低声道,“声音小点啊我的哥!”一面斜着眼睛窥视周围,唯恐被8床的家属听见。
“就这人还收他啊?”
“嗯,能不收吗?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职业道德,白衣天使!”
柳帆在心里悄悄问候对方八辈祖宗,末了叹气道,“收呗,到时候叫ICU联系我吧。”
会诊结束,柳帆再没了观月赏夜的心思,匆匆自室内路线往病房赶回。
这条室内路线其实安排得极好,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空调覆盖、冬暖夏凉,但需要经过二号楼二楼,重症监护病房,ICU。整个医院别的地方都很亮堂,唯独这处入夜后大灯俱灭,只几个廊灯影影绰绰。只因为许多ICU患者的家属会在这片区域就地休息,非常辛苦,晚间继续亮如白昼未免太不人性化,于是做此安排。柳帆路过这一段,总要加快脚步,生怕影响别人睡觉,也尽量减少目睹人世辛酸的机会。他是一个非常典型的INFP,在临床工作几年胜似历经沧桑,头发都比别人掉得多些。
今夜好像有些不同,没有往常挤挤挨挨的地铺,没有偶尔闪烁的手机亮光,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安静,且见不到第二个人,通道就是通道,大理石砖的地面泛着冷静的白。只在路的尽头,也就是ICU的门口放着一个箱包样的东西,像是床上三件套。周围越发昏暗,三件套上方的白炽灯却投射着,弄得像个小舞台,柳帆很难不注意到那东西。
他也没多想,路过时随意一看,可能确实是三件套但并不是“床上”,因为上面印着“华美寿衣”四个板板正正的黑体字。
回病房的路是条L形,华美寿衣就在这L的拐点。柳帆有点瘆得慌,加快脚步路过。在另一边走廊的尽头,他鬼使神差回头看那包。那包仍孤零零地站在那片光晕之下。ICU的门突然吱嘎打开,一只手臂伸出,一把将那包华美寿衣拽了进去。
唉,又有人走了。柳帆悻悻,转身离开。
回到值班室,他打开抖音,搜索“江北医院”。或许经过政府舆论干预,在很靠后的地方才看到那条名为“江北医院陈嶂庸医害人”的视频。视频封面用惹人注目的黑底红字,点进去后,果然是那个八床。视频里的他与今晚判若两人,红光满面,口若悬河,控诉无良医生陈嶂害他老姨性命。
这件事柳帆再清楚不过了,这人的老姨半年前因为发现胃肿瘤住院,刚入院没几个小时,突发肺栓塞,最终抢救无效去世。事确实是个遗憾事,但家属们并不理解,一波又一波地闹事消耗了科室其他人的同情,空余情绪对立的愤懑。医院和警察都介入此事,对方拒绝尸检或上诉,要求五十万赔偿,无法得逞,后来发展为对陈嶂开展游击式追击,单位大门口、门诊、病房突袭,防不胜防。同时在各大网络平台发起舆论战,最为活跃的就是眼前这个抖音账号,“正义在人间”,也就是刚刚的八床。
“恶有恶报?”柳帆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