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锥心刺骨的疼,就连呼吸牵动着全身每一寸皮肤在疼。
周漫倒在血泊之中,眼睛被血水模糊,只能依稀看清周遭是支离破碎的妖尸。
她捡起地上破碎的布条将剑绑缚在手上,剑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从剑柄到剑尖都出现裂口,她感受得到冶容也精疲力尽了。
十七层里的妖魔被关封印千年,意外坠落不知死活的人类,他们恨不得拆骨入腹,一波接着一波,似生生不息的蝗虫,不待她喘息又再袭来。
活着,活着出去。
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记得身在几层,不记得杀了多少妖魔,只知道往前一步就有生的希望。
她从七阶升入八阶又坠入六阶,反反复复,杀不尽的妖魔,神识恍惚,思绪断续。
忽然一束光照进黑暗,周漫眼疼,片刻才看清景象,黑暗中只有一处明亮,而光亮中跪着一人,以诡异的身姿,细看是被一根长骨刺穿身躯,骨端抵着地面将她以跪姿稳稳立柱,血流如注,满地鲜红,垂落的手还在动,血水顺着指尖一滴滴滴落,周围围绕着凶神恶煞的妖魔,似在观察又似在等她咽气。
痛感侵袭,周漫浑身撕裂般刺痛,手脚发软瘫软在地,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头痛欲裂,五脏六腑撕裂,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明。
一时间分不清,刚才所见的是不是自己。
她看着身下的血水在扩大,身躯好像已经习惯了痛感,木讷的感受着生命的流逝,死亡将至,绝望笼罩着她,意识不清,思绪迟断。
到到底是幻觉还是再度重演,她一时间分不清。
意识告诉她,十七层已毁,只是幻想,可身躯无法反抗,黑暗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紧紧拽着她,让她挣脱不开,反复承受磋磨。
混沌的意识让她难以自控,恍恍惚惚中,让她生出恐怖的想法—她的生命、仇怨全都在十七层中烟消云散,大仇得报、重活一世,都只是她死前不甘的幻想。
幻想破碎,死期已至。
“冶容。”
周漫连张嘴出声都做不到,嗓子发出自己都听不到的呜咽声。
血液滴入血泊之中,声音回响,无剑回应。
“周漫,再来一次你会如何选呢?”
人声响,像是从远处传来,又像是从脑海中响起,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声响回荡。
选?
家破人亡,她没得选。
“你费尽心力,万人唾弃,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你甘心吗?”
不甘。
她辛苦求来的真相却只是仙门世家的遮羞布。
周漫活动着手指,一点点加深力度,拇指与食指间反复捻摩液体,迷离的眼神逐渐回神,垂眸看着刺穿胸口的妖骨,眼神凌厉。
不该她受的苦,背负的骂名,她全都要讨回来,谁也别想逃脱。
“你可知这里是我的地盘。”她张嘴说话,声音清脆,抬眸看着漆黑一片的四周,抬手将心口的妖骨一点点抽出,血液喷射,妖骨脱离身躯化为齑粉,她抹去脸上莫须有的血液,撑着地站起身,灵力凝聚成剑往暗处一挥,剑光大震,黑暗被劈开,连带着萦绕的瘴气一并清扫,萤火森森,光斑点点,照映着密密麻麻的骨头。
尤季瑜有法器护身不受瘴气侵扰,安然无恙,刚才看戏一般的站一旁看着她陷入幻想。
“妖主大人果然厉害。”
尤季瑜靠着妖尸骨,浑身萦绕着浓烈的妖气,腹部妖气结团,竟在吸纳妖气尝试结妖丹。
“当初你是如何做到的?”
入十七层没有回头路,只能一路往前才有生路,她在鉴镜司看过巨塔拆解图,只进不出,她只能一路往前,一路妖魔鬼怪袭击,九死一生时想起禁术,强纳塔中妖魔气息为己用,肉体凡胎难以承受,堕魔成妖一念之差。
她只记得,冶容倾尽所有灵力为她剥离魔气,剑毁灵灭,而她为求生只能入妖道,棋差一招没有结出妖丹。
周漫回过神,看身上的灵气竟外溢往她身上去,妖气与她的灵力碰撞,尤季瑜痛苦不堪,跌倒在地。
原来引她来此是为这。
她抬脚靠近她,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施法收纳回自己的灵力,按住她不罢休的手。
尤季瑜瞪着她,眼底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周漫耐心的和她说话,一点点抽出她身上的妖气。“你要的真相由我来查,我知道你很不甘,很痛苦,可是尤姑娘,在你不知六长老是凶手前,你痛恨妖,痛恨我。”
尤季瑜看着她的手,任由她抽出自己辛苦吸纳的妖气,神色悲切,“天下多少如我一般的人,只因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私欲,家破人亡,无处可去。”
“十年啊,我差点……差点就放下仇恨了。”
泪水低落在手上,是一阵凉意,周漫的心随之一颤,想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个蹦不出来,碾磨良久才哽咽道,“世间再禁不起一遭腥风血雨。”
“非你所愿,也非我所愿,真相来的太迟便该有代价。”尤季瑜神色骤变,反扣住她的手,一掌按住她的心口,竟反将妖气推入她的体内,周漫本想反抗却似被定住般动弹不得,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药味,她恍然大悟,不知不觉下中计了。
尤季瑜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摊在她眼前,聚萤虫照亮让她能看清字迹,还贴心读出,“今出妖主,妖魔横出,仙门有劫,玄台阵动,天下大乱,诸位当以天下为重,求啻者固玄阵,吾愿以身入局解妖乱困局,换世间太平,仙门无恙。”
“宋城跪呈。”
周漫静静地听着,她早有预料并不惊诧,当初她一心报仇,其余什么都不听不管,重活一世才知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信纸她很是熟悉,青白色,含淡淡的竹香味,正是鉴镜司专用。
之前她怀疑鉴镜司,但想颜飞烬那样的人接管,应当只是有所顾虑不可能徇私枉法,啻者一事本就牵连甚广,现在看来,恐怕鉴镜司难独善其身,想查清怕是难如登天。
周漫嗤笑,“这就是你的谈资吗?”
“是!”尤季瑜毫不犹豫应答,“你不愿重蹈覆辙,我愿!”
“将禁术传授我,我来与他们对抗。”
周漫成为妖主后便将人修妖道的禁书搜罗出来焚烧殆尽,如今即便费尽心思也都只是只言片语,边边角角凑不齐整,修行不成。
她没有回应。
“我有的是法子。”尤季瑜对她的态度有所预料,冷冷笑着,施法召出一只铃铛,晃动手腕,铃铛声响,周遭阴气重聚,煞气浓重,哀嚎声嘶吼。
周漫看她不断摇晃着铃铛,不可置信,疯狂的挣扎。
阴煞气息盘旋上空,底下妖气成阵,铃铛飞旋到阵空中,铃声似催命咒,周漫微微蹙眉,察觉到她的意图后没有再挣扎,任由意识飘散,记忆翻涌。
十七层最底层,周漫抽出妖的脊骨作武器,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人。
少时她被前辈欺辱,受委屈哭诉,颜轻哄她,耐心的和解释,任何地方都有阶层、尊卑等级、弱肉强食,不肯承认的只是因为他身为上层,有权势又或有能力,当自己成为下层需要仰头时,才能真正明白阶层的存在横隔着很多,权利、金钱、能力、家世……
她后来遇到很多人,穷苦百姓、富商员外、高阶修士、世外高人等,逐渐理解颜轻的意思,也坦然接受世间法则。
只是她没想到,妖魔鬼怪身在十七层这样的炼狱之中都不能摒弃前嫌,仍旧拼你死我活,争抢至尊之位。
巨塔共有十七层,阴阳两极循环,上亦为下,下可为上,周漫入塔最先见到的就是塔中最强至尊—祸斗,高坐妖骨堆积的高台上,居高临下的注视她。
妖丹散发光亮,隐约可见妖王是人身,晃动的影子里有耳朵和尾巴,眼睛殷红,没有浓烈的妖气,周遭的气压却格外低,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只妖在。
“人?”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暴戾。
周漫紧握着剑警惕的看着他,手里凝结着咒印,哪怕明知道是以卵击石也求一线生机。
“蝼蚁。”
祸斗冷嗤,手指轻点就将她击飞落入下一层中,妖魔鬼怪厮杀,她闯入后不约而同攻向她。
第一层,第二次,第五层……
再次站在祸斗面前时,她已妖化,全身萦绕着狠厉的妖气,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祸斗气势高昂。
“我可以放你出去。”
“你为奴,我为主。”
屹立千年的十七层在苍行山覆灭的第三年封印破除,坍塌成废墟,妖魔横出,诞生妖主。
记忆里戾气横生,尸横遍野。
周漫倏地回神,眼前是惊恐万状的尤季瑜,手心的咒印在消散,她不停地聚集却催动不了半分灵力。
照交派问心一绝中的摄魂术,此法最为刁钻,要修为与心智上乘才可习得,若是半吊子则会害人害己。
尤季瑜灵海被废,灵根被斩,再无正常修行可能,但她却另辟蹊径借天地灵气施法,于修行一道天赋异禀,可惜行差踏错,否则将来必能大成。
“啊!”
尤季瑜崩溃吼叫,眼睁睁看着咒印消散,抬眼恶狠狠的看向她,杀气腾腾,操起地上碎骨往她冲来,周漫浑身无力,勉强抬手抵挡住刺来的骨头,碎骨划过脸颊撇去,忙狼狈的躲闪到一旁。
悬空的铃铛碎裂,阴煞气往尤季瑜身躯钻。
“不要!”
周漫的话犹如蚊音,药效未过也阻拦不成,眼看她一瞬堕魔,森冷的气息萦绕周身,清冷的面孔变得狰狞,看她的眼神变得鬼魅。
“噗!”周漫焦急,运行周天,催动灵力强行逼出毒素,惊乱体内镇定的咒术,五脏六腑绞痛,气息紊乱,她慌乱的移向她,施法镇住她的心神,以气换气制止她炼化成魔,“尤季瑜!世间路有千万条,不可行绝路,快停下!”
尤季瑜充耳不闻,冷冷地看着她,蓄力反击将她震退,周漫摔砸在墙上落地,戾气侵袭意识一沉,再回神,人已入魔。
尤季瑜浑身散发着沉重的戾气,眉眼间氤氲着狠厉,步步靠近她,不似早前的狼狈和凄惨姿态,结不成妖丹修不了妖道,她便借十七层的阴煞之气直坠魔道,亦可成事。
她端着胜者的高傲和自信,居高临下的乜她。
“你靠机缘成为妖主,我靠本事成魔,殊途同归。”
周漫施法护住心脉,稳住反噬的咒印,仰头看她,无言以对。
人执念太深,不受自控走入死巷便会生邪念,故而成魔者多失智,难自控,而她成魔却能清醒行事,心性非一般,再有极高的天赋,若遇贵人相助,或开宗立派也不无可能。
“你当年没有结妖丹?如何修的妖道?”
周漫擦去嘴角的血线,撑着墙站起身,药还有余效,她晃动几下才扶着白骨站稳,思绪混乱,她当时筋脉尽断,五脏六腑碎裂,灵力散尽,将死,是冶容化一缕真气镇住她的魂魄不离体,她再以禁术控妖力吊着命,与祸斗达成协议结契,后面修妖道也未结出妖丹。
“天地生万物,气体同源,大道至简,我深耕剑道便成我的生路。”
“各有各的机缘,各有各的执着,事已至此,我便祝你得偿所愿。”
如今,她只能保自己命,其余的随她去。
“你得死,东方千树也得死,还有高高在上的名门正派也得死。”
尤季瑜冷静的说出想法,杀意毕露,话音一落便动手,周漫连遭阴手,体内禁术的反噬又再翻腾,里外崩溃,灵力结不成气,与她交手节节败退,想寻空用环妖,但尤季瑜紧追不舍,她只能先躲闪。
“哟,狗咬狗呢。”
一声轻嗤响起,两人同时一愣,循声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