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学,众人又议论起薛融来,仍是那几句陈词滥调。契衍已听腻了,长安城中的子弟,背后诋毁旁人时,连一点新意也无。
他心中不解的是,自己讨厌薛融,理所应当。可这满屋子的学子,又是为何,全都看不惯他。
尤其是那日激他去赛马的那人,契衍原以为他是冲自己来的,不料竟对薛融恨得咬牙切齿。
“他薛融不过是假清高,还装作看不起我们。他爹的官是买来的,依我看,他姐姐进宫,怕也是花了不少银两。”那姓赵的又在喋喋不休。
他的话无人接应,边上立刻反驳道:“赵令,你好歹也编得像样些罢。他薛家姐弟二人站在那里,气度如同神仙下凡,哪里还需花钱打点?你瞧瞧薛融那模样,便是没亲眼见过他姐姐,也该想到薛贵妃会长成什么样子。”
赵令突然哑了火,虽仍气得脸红,却一时不知要如何辩驳。他不甚高明地转移话题,粗声道:“他薛融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皇亲国戚,怎的就他如此特殊,祭酒每回都只准他一人的假。说是去写生,从不见他画出什么名堂,八成是跑去哪里逍遥了!”
“你一个从不告假的人,薛融请了什么假,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人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
契衍一直盯着赵令,目光不曾错开,此时清晰地瞧见他肩头猛然一颤,脸色涨得通红泛紫,像被北疆最毒的蛇咬了一口,满脸窘迫掩饰不住,眼中似有凄惶之意。
许是因为契衍的目光覆着寒霜,又或者是契衍的身份最易拿捏,再加上一些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赵令忽然指着契衍,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句:“你瞧什么瞧!”
“瞧什么瞧,整个册子都写着你的名字,还没看够呢。”祭酒催促薛融快些填完告假的名册。
薛融指着上面一行字,笑问道:“这位只请了半日的假,想来不至于影响过阵子的推举吧?”
祭酒拉长了脸:“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有闲心来管别人?”
薛融满不在意地说:“我早就说了,我对仕途半分兴趣也无,祭酒您怎么总记不住呢。倒是契衍,他或许刚来,还不知这些规矩,我且同他说说吧。”
待到祭酒允准契衍仍能参加推举,薛融这才放下心来,乖巧地往那册子上添了一行:“观鸟,写生”。
他指着自己告假的缘由,扬起眉梢,颇为得意地对祭酒道:“这回可是陛下口谕,要我去珍禽园瞧瞧的。”
祭酒笑着挥手赶他走。
薛融本应直接出门,却不知怎么脚下一转,竟回了国子学的学堂。还未走近,便听得里头吵吵嚷嚷,隐约辨出自己的名字。
他微叹了口气,今日果然也是如此。正要转身离开时,堂中忽然传来一阵桌椅碰撞声,随即又静了下来。
片刻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祭酒既已准了他的假,你若有不服,不妨去问祭酒。只敢在背地里指指点点,我倒以为你是在心虚什么。”
契衍说完这番话,才觉出自己刚刚似乎有些过激。
明明只消得当众冷嘲几句,依赵令那般小人作态,不愁他赛马那日不给自己下绊子。
可是不知怎的,胸中却隐隐悸动。被莫名的心火撺掇着,他猛地揪起赵令的衣领,发了狠将他掼倒在地。
手收了回来,目光却仍冰冷。他半弯着腰,居高临下地剔了一眼仰倒在地的赵令,眼中轻蔑一闪而过。
让赵令狠遭一番羞辱,后续的计划或许更顺遂些。只是已揍了人,那丝像针尖扎入皮肤般的细密痛感,竟未随之消去,反而愈加清晰了。
契衍走出学堂时,身后还传来赵令压抑着愤恨的声音:“你在这里出什么风头?别以为薛融会感激你,对你另眼相待!”
他要薛融的另眼相待有何用?
契衍微挑起眉,不以为意。
刚拐过墙角,眼前忽落下一道身影。
静静立在不远处,似乎是循着声音候在这里。微仰着面庞,此刻又在拿那对玻璃珠子看人。
被水洗过似的。契衍脚下顿住,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打量回去。
薛融有一刹想要躲闪,却遏住了,仓促地捏起个笑。
不似羞怯,也不像是感激。
廊下的光有些昏暗,契衍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却忽然发觉,薛融那副天真的样子,也不是时时都让他讨厌的。
至少······比现下这副可怜模样,要好得多。
薛融三两步走到阶下光亮处,眨了眨眼,将眼中那点水光与雾气悄然压下,重新扬起了笑:“你不必理睬他们的,我早就听厌了,这些年来一点新花样都没有。”
契衍又瞥他一眼,正瞧见薛融眼尾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红。他心里像被一根细弦轻轻拨动,隐隐生出些许不自在。契衍清了清嗓子,随即挪开视线,淡淡道:“还不走吗?”
薛融便缀在契衍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心里微微发紧,隐约觉得契衍或许已瞧见自己方才的泪意。那淡淡的羞耻缓缓升起,逼得他忍不住提起旁的不相干的事:“你还记得我昨日说要租房吗?其实已选好了,现下想去瞧一眼再决定。”
契衍也默契地接过了话茬:“是在哪处坊巷?”
“永宁坊,在城西南角。”薛融已从那股酸楚里稍稍抽离,快走几步至契衍身旁。两人并着肩,那原本压在心头的情绪,竟像是被无声无息地抚平了。
“并非我自己要用的,是有对祖孙刚来长安,托我为她们寻个落脚处。那老媪还病着呢,着实叫人可怜。”
薛融话音微顿,言语中流露着不解:“我原想着在医馆旁为她们安排个妥帖的住处,谁料那老媪却执意不肯,偏要选那永宁坊,赁钱虽低,离医馆却远得很,也不知哪里合了她的心意。”
契衍垂眸听着,长安城里医馆不过几家,附近的屋宅自然价高。他听出了薛融话里一丝隐隐的抱怨,竟是在怪那对祖孙替他省了银子。
又在滥发善心了。契衍眼神从薛融的侧影上轻轻掠过,唇角勾出冷淡的弧度,却没再说什么。
明知薛融就是这般性子,一切也分明照着谋划进行,他心中却无半分畅快。指尖早已不觉间掐入掌心,深陷进那道早已淡去的鞭痕里。疼痛让幼时的记忆如潮涌起,那印记,正是因薛融随手施舍的善心而留下。
薛融忽然转过头,问道:“你住在哪处坊中?对永宁坊可熟?”
契衍耳中同时浮现起一道稚嫩的声音:“你是从哪里来的?对宫中不熟吧?”
他心头猛然一颤,两道声音在这一瞬交叠,如缠丝般紧绕,将最初的喜悦和最深的厌恨一并勾连,在心底隐隐作痛。
可薛融分明早已全然不记得。
是了,薛融怎会记得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孩童?何况,他呢,也不过是在利用薛融,替自己了结旧仇罢了。
这些话在心中反复翻滚,不知是劝慰,还是自嘲。契衍的目光却不由落在薛融那双神色清明的眼睛上,果真如他所料,尽然无波。
明知无谓,他却依旧忍不住促狭起来,仿佛要拿那点恶意当他的防线。于是唇角牵起,语气轻飘飘地道:“真是巧得很,我住的,正是你看不上眼的永宁坊。”
薛融微微诧异,丝毫没听出契衍话中的讥嘲,倒因这巧合而泛起由衷的欣喜。他朝契衍轻轻笑了笑,又将目光转向西南:“既是你也住在那里,那永宁坊定然是不错的吧。”
契衍看着他,不甘地发现,心中刚刚凝起的那股恶意,浸在薛融毫无察觉的笑里,轻而易举地化作了虚无。
薛府的马车停在国子监外。薛融原本想拉着契衍一同乘车,忽想起城西道路狭窄,马车难以通行。生怕契衍不等人,他神色掠过一丝急切,一面强硬地撂下一句:“你不许先走!”,一面轻提起衣摆,朝马车小跑而去。
片刻后,马车先行回府,阿松一脸无辜地被从车上拽下来,怀中还抱着一个精致的细长匣子。
契衍猜那匣子里大概是薛融今日所作的画,写生一说倒是并未作假。只是薛融实在有些孩子气,对这画匣如此宝贝,连去看个宅子也执意带在身边。
薛融却半点没有要炫耀这画匣的意思,反倒挡在契衍面前,将阿松遮得严严实实。随即,他毫不客气地使唤起契衍:“别愣着了,快给我带路。”
那模样,竟带着几分明显的心虚,生怕契衍再多看一眼似的。
契衍不知薛融在卖弄什么名堂,然而与自己无关的事,他向来不予理会。只是心中不免感慨,薛融情绪的变换简直如云影掠过,半晌前还恍若白瓷般脆弱得一触即碎,转眼却又张牙舞爪地指使起人来。如此反复无常,却又鲜活极了,带着他平生未见的矛盾与生动。
越往西行,路愈发逼仄。还未至点灯的时辰,道旁零星商铺已忙着打烊,行人渐散,连风也透着几分寂寥。
薛融的目光停在不远处的小贩身上,看着对方沉默地将发烂的菜叶收进破旧的麻布袋。四周光影斑驳,他蓦地感到自己身上的锦袍与这粗陋的景象毫不相衬,仿佛潜伏着一种隐秘的割裂感。
他正微微出神,肩上忽然一沉,一只胳膊轻轻揽住他,带着他往街边靠去。耳畔,契衍的声音低而缓,仿佛随风而来:“小心。”
牛车擦肩而过,薛融乍然回神,被契衍让至内侧。街上的风卷起尘土,将方才的触碰掩在了暮色中。
阿松很是煞风景地打起喷嚏:“这牛车一阵怪味!”
薛融听见他的牢骚,掩饰似的,也认真嗅了嗅。果真有些异味。
奇怪的是,适才他怎么全然未曾察觉呢?
夜色悄然而至,远远地传来打更的声响,原来已是落更时分。近处屋宅三两地亮起昏黄灯火,从不够严实的门扉里泻出光来。
薛融垂眸,望着自己与契衍的影子,在月光下溶在一起,别无二致。先前那诡异的、格格不入的突兀感,不觉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