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潮湿粘稠得快要流淌，隐隐泛着腥臭。
哐啷。
然后是吵嚷、大哭。
货架倾倒，放在地上的手电滚了两个圈，把人影拉得老长，像怪物。
墙壁上的人影交错、重叠、分开。
几分钟之后，只剩下了哭声和骂声。
张大饼拉住气喘如牛的女人，楚游靠着墙壁蹲坐，嘴唇破开，一侧脸肿起，脸上和手臂上有好几条划痕，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如果不是你带着那个怪物，我的儿子就不会死了！就是你杀了我的儿子，就是你！杀人偿命你知不知道！我要杀了你！”
楚游站起身来，走到小黑刚才站立的地方。
这里有几个小猫的血脚印。
他有点晕眩，慢慢眨了眨眼睛，让自己保持冷静。
在这几个脚印旁边，有几滴鲜血，然后是拖拽的痕迹。
楚游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撮黑色的毛发，捻了捻。
他朝饱饱的尸体走了过去，忽略掉千燕的尖叫，仔细查看了一番。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噌地从地上站起，拿起枪，拉起卷帘门就往外走。
千燕大喊：“你要做什么，你想逃，是吗！？张大饼你放开我，你让我杀了他！！”
“我一会就回来。”楚游他看向张大饼，“在这里等我。”
随后，楚游被夜色吞没。
雨过天晴的夜晚，星星格外闪亮，月光清凉，照亮崎岖向上的盘山公路，柏油路面泛着银光，一闪一闪，像鱼鳞。
楚游拿出便携式的夜视仪，带在右眼上。
几只感染体闻着味就赶了过来，他以点射的方式击杀感染体，不管感染体有没有死透，他也不补枪，转身就跑。
枪声穿透了深沉寂静的夜，楚游确信以小黑的听力一定听得见。
“小黑！”他大喊，也不管他的声音吸引来多少感染体，“我们聊聊！”
回答他的是感染体的咆哮。
“他妈的......”楚游暗骂一声，把那大叫的感染体一枪崩了，“没叫你！听不懂人话吗？啊！？”
楚游现在烦躁地要死，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小黑，我知道你在听。”
楚游沿着陡坡向前，忽然，他清楚的看到，远方有一个小点从楼顶飞跃。于是他跑了起来：“我看到你了！别害怕，我们聊一聊！”
那家伙的身影在一栋栋建筑中马上消失不见。
楚游沿着小黑消失的方向跑了一路，喊了一路，路面起伏向上，弯弯绕绕，没有尽头，还要一边跑一边解决感染体。
就算他体力比大多数人要好，现在也喘着粗气，双腿发软，豆大的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他把周围的几个感染体解决干净，撑着双腿休息一阵。
他慢慢抬头，看向四周，发现他已经来到了山顶。在他的右手边是腐朽的高楼大厦，爬山虎手掌般的叶片在熹微的晨光中晃悠，左手边便是观景台。
站在这里，扶着沾满露水的栏杆，一眼望去，就能看见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在朦胧的灰色光辉里，整座建在山上的城市一览无遗，那些颓败的高楼、宛如长蛇游走在山与钢铁之间高架，都化作植物的支架。它们葳蕤、生机盎然，在晦暗的光中，沉默又贪婪蚕食文明的遗骸。
楚游发现，他已经记不清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正在这时，从楚游左后方的高楼里，走出了几只闻到人类气味的感染体，垂吊在眼眶下的眼珠喜悦地注视楚游这盘大餐。
楚游几枪把他们解决掉，但枪声却吸引来了许多。他颠了颠手里的枪，发现子弹已经没剩多少。
要不原路退回？
楚游把用完的弹匣拆下，刚要换下新的，动作忽然顿住。
楚游垂眸思考了一会，朗声说道：“小黑，我没子弹了。”
感染体越来越近。
“帮帮我，小黑。”
没有人回答。
看着越靠越近的感染体，楚游一咬牙，心一横，把手上的枪扔下悬崖，枪支在下方的巨石上摔得七零八落。
但只扔枪还不够，楚游还摸出弹匣，胳膊一甩，弹匣被远远地扔出去，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
楚游大喊：“你大爷的！小黑，你再不救我我就要死在这！”
楚游喊完这一嗓子，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冲过来的感染体。
感染体的嚎叫近在咫尺，楚游的心里拔凉拔凉。
小黑真没听见......还是说装作听不见？
这个没良心的！
忽然，耳边传来了破空声，然后是重物接连倒地的声响。
再睁眼，楚游看到肝脑涂地的感染体，和站在颓败建筑的二楼，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和楚游对望的小黑猫。
隔着马路，楚游伸出双手，轻声说：“小黑，你过来。”
小黑往后退了两步：“爸爸，对不起，我......”
“没关系，小黑，我没有怪你。”
“可是，爸爸，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相信你。”楚游朝小黑微笑。
小黑在原地转了两圈，犹豫着。
“爸爸，你真的，不怪我？”
“真的。”楚游笃定地点头。
“......可是，万一，你骗我呢？”
“你愿意相信我吗？”
人的眼睛，在一瞬间能够传达很多情感。
小黑看着楚游，终于，它下定决心，轻巧地跳下楼，小心翼翼地走过马路，试探着嗅了嗅楚游的手。
楚游温柔地把它抱起来，然后.......
啪！
一个脑瓜嘣！
不轻不重但足够把沉浸在温情里的小黑吓一跳。
“喵！”
小黑在楚游手里挣扎，四条小短腿乱蹬，楚游的手就像铁钳似的把它抓住。
“爸爸我错了我错了！”小黑耳朵向后撇，紧紧地眯着眼睛，说话都利索了不少。
“我让你跑！”楚游又拍它的脑袋，“你错哪了？嗯？”
小黑泪眼朦胧。
“说话。”
小黑哆嗦了一下：“我不该杀......”
楚游摇头：“不对。继续想。”
小黑呆了一下。
“喵喵喵？”
“......说人话。”
“我、我不知道......”
楚游深吸一口气：“那你听好了。”
“第一个问题，你一开始为什么要跑？”
“因为，我错了呀......”
楚游打断了它：“但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解释？”
“我，就是，做错了呀......”
“错没错，你说出来，我自己会判断。你一声不吭就跑，是闹哪样？”
小黑歪了歪脑袋。
“还有，为什么我叫你的时候你还要跑，罪加一等。”
“我不是，做错了吗。爸爸你手里，拿着枪。我怕，你打我。”
楚游气急：“你看我打你了吗！？”
好家伙，原来是看他把枪扔了才敢露头？楚游心想要不干脆把藏在腰间的枪拿出来给它一梭子。这家伙皮糙肉厚的，估计把手榴弹塞它嘴里都没事，还怕吃枪子？
但他转念一想，叹了口气。它怕的应该不是被枪打，而是怕被自己打。
小黑看了一眼楚游刚刚拍自己脑袋的右手，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好了，复述一下，你错在哪。”
“我不该跑。”
“嗯，还有呢。”
“我应该，解释给爸爸听。”
“这就对了！”楚游弹它的脑门，然后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它的柔软的绒毛，低头看向小黑时，眼神中透露着温柔，再一抬眼，目光扫向脚下的城市，陡然间变得锐利。
“那现在讲给我听，好不好？”
“喵。”小黑低低地应了一声。
它窝在楚游的怀里，那里坚实又可靠，温暖而舒适。
在那一瞬间，它忽然生出了想要拥抱对方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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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张大饼。”千燕找来一件衣服，盖在饱饱身上，把他横抱起来。
饱饱的脖子不正常的弯折，垂向地面，双眼大张。
“帮我一个忙。我不能让饱饱曝尸荒野。”
随着千燕向前，鲜血滴落地面。
屋子外面，还是深夜，天上是繁星万点。
铲子深深地插进湿润的泥土，翻出底下颜色更深的泥土来，土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一只蚯蚓被铲子截成两半，半截身体混在泥土里被抛向一旁。
两个身影在树下挖了很久，直到月亮西垂，终于挖出一个容纳一人的坑。
千燕抱着饱饱，把他放进去，就像把他放到床上。
她合上他的双眼，用衣物给他盖上，生怕他着凉。
她的手轻轻抚摸他的柔嫩的脸颊，然后俯身，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她再捧起一抔土，撒在他的身上。
她唱起经常给他唱的摇篮曲：“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泥土逐渐覆盖了宝宝的身躯，垒起一个小丘。
她找来枯叶做黄纸，把它们点燃。赤红的火焰映照着她的脸，她垂着头，泪流满面，攥紧了瘦而干枯的拳头，用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低声说：
“饱饱，你放心，妈妈一定给你报仇......”
风吹动土堆上的两株杂草，露珠从叶尖滴落。难捱的不眠之夜终于过去，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照耀着坟茔边的张大饼和千燕，照耀着走在路上楚游和被他抱在怀里的小黑。
每个人，都在思考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