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渐密,王怜花看着你,将你的一切神情都收入眸中。
他忽然将手指抵在你未干的画纸上,指尖沿着青鸟尾羽游走,宛若触摸一只真实的鸟儿:“世人皆道沈文正种梧桐引青鸟是痴情,我却笑他拘泥形迹。若真与青鸟心意相通,又何需种梧桐五十年?想来不是不愿以金锁相困,是求不得,又困不得罢了。”
你出神间,忘记了他言语的自相矛盾之处:他先前还说要学沈弃玉行事,如今言语又颇为戏谑不屑。
你下意识反驳道:“你这话,难道想学捕鸟人张网?属实没有道德。”
“阿音错怪我,”王怜花广袖一展,案头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若我倾慕青鸟,必要与她比翼齐飞。莫说五十年,便是种五百年的梧桐成林——”
他忽然贴近你耳畔,吐息拂动你鬓边碎发:“又怎及得上共同振翅时掀起的半缕清风?”
你没有避开,带着几分戏谑和挑衅,拿起毛笔,径直朝他的唇划去。他反应迅速,立刻后退了,避开了那沾了浓墨的笔尖。
他瞧了瞧身上洁净的衣物,担心墨汁溅了上去,随后又抿了一下唇部,看样子也是后怕,只因他再慢一拍,唇上就要被染上黑漆漆的颜色。
你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挑眉看他,玩味道:“我好像说过,不要朝我耳后喷气?你是想让我在你脸上作画?”
王怜花调整状态很快,施施然一礼道:“若非看你自一首《青鸟辞》起就一直失魂落魄,我又怎敢出此下策,冒犯于阿音?”
“你倒有理了。”
你放下了笔,轻描淡写:“我就是喜欢这首诗,又了解了一个人,因而在回味罢了。”
“阿音倒是厉害,能从这寥寥几字中了解到一个人。”
他这话意有所指,你抬眼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感慨阿音聪慧。”他煞有介事地解释起来,“就如这《青鸟辞》,历代学者对此争议不休。经学大儒认为青鸟指能上达天听的宫廷使者,‘种树’喻变法新政;云游方士则考据为悼念早夭青梅;更有野史记载女帝曾朱批‘卿非禽,朕非梧,共栖山河耳’——”
王怜花轻笑一声:“昔人已去,此中深意终成千古谜题。阿音却已然笃定了什么,实在是聪慧至极。”
你知道他已经察觉了什么,却故意不去否定,欠欠地对他微微一笑:“你第一次知道我聪明吗?怎么?羡慕嫉妒了?”
王怜花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与调侃:“自然嫉妒,不过却是嫉妒那沈公了……”
你瞥向他,心知王怜花肯定已经有所揣测,他却不点明你可能的过去。
你很难不想起当年,沈弃玉讲话也总是这般试探来试探去。
王怜花言罢,看向你,见你神色与方才无异,才慢悠悠接着上句道:“我嫉妒他仅用一首诗,就能叫阿音这般失神。”
他的话语已经难掩尖酸与不甘,他嗤笑道:“可惜种树之人终要老死园中,青鸟却该翱翔九天、往来蓬莱。若沈弃玉真有本事,便不该像个鳏夫守着空树,等青鸟的怜悯。”
你还未来得及嘲笑他气度小,就见他拿起了你放下的笔,另取一张纸,笔走龙蛇间挥洒自如,在白纸上出现的是如飞天飘带一般的狂草——
你皱着眉去分辨他写下的字迹:“嘲沈辞……兼呈诗音?”
你哑然失笑,觉得他这种一言不合就写诗的行为居然在小气的性子里又有点可爱。
然后你忽然也有点嫉妒,只因你做不到这种事,你和大部分现代人一样,一有情绪绝对不是写诗,而是疯狂找朋友或者网友蛐蛐。
你冷眼看他书写,王怜花的那笔字好似飘带被风揉碎后映在墙上的影子,带着自怀素《千金帖》里冒出的瑰绮。
他写的是——
“碧梧空老凤凰枝,忍看青鸟去复迟。若得扶摇同振翼,何须种树寄相思?
云衢本是无根路,星汉原非寂寞池。莫学吴刚斫桂客,且随弄玉跨凤时。”
当王怜花最后一笔收势时,窗外惊雷骤起,应着他响起的声音:“阿音看这诗可能入眼?比之某人‘或可留卿半日鸣’的酸腐,更多几分快意。”
哪里有自己夸自己还拉扯别人的做法?
你望着纸上锋芒毕露的字,忽然觉得千年前长安城的桂花香被今夜的雨幕打湿,透着一股淡却的残香。
你无奈地叹息道:“你同前人又比较个什么?过去的事便是过去的事,今人再多感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便直直地看着你:“只因我想知道你眼中……这些杂史的故事。”
“比如什么?”
“什么都可以。”
你静默地看着王怜花。
院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子时的梆响混着雨声,与记忆中长安报晓的钟声重叠。
你记得那年有人替你将满园的花树浇水,在以为你已逝去的日子里,一头白发枯坐树下,守着一分无望的思念。
后来,所有的事情皆已平定,你却仍然没有为那人留下。当你毅然出海,咸湿的海风吹这你的头发,你不曾回头给送行的人一丝留念。
你问:“比如……你知道为什么女帝要赐沈弃玉金剪吗?”
你见王怜花眉头微缩,便轻声道:“因为像我,就喜欢把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比作修剪花枝——多余的芽要剪,挡光的旧叶要剪……多管闲事的人,更要剪!”
说到最后,你的声音渐响,几乎明示了让王怜花别多管闲事。
“好一个辣手摧花。”王怜花不但不怕,反倒朗笑出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幸阿音果决,更笑那沈怀瑾既然不敢追进轮回道,就别怨后人乘虚而入。”
你看着王怜花的眸子,看出来那眼底散不去的执着疯劲和坦率。
你拍了拍他的肩,忽然道:“我很欣赏你这把年纪还敢拼敢干的冲劲,青年人,你真的很有活力啊。”
他和你以前不要脸的样子真是像,几乎都让自恋的你产生了几分钦佩——现在的你已经不太能做到那份执着了,年纪大了之后,好像更懂得如何放手。
“……”
王怜花眯了眯眼,看在是你的份上,隐忍又谦虚道:“过奖过奖。”
他看上去很老实,所以你说话就更得寸进尺了:“我累了,你把《金石录》放回去,还有这些东西理好来。要是放错了一个位置,小心我也给你这朵小莲花修剪修剪。”
王怜花露出了一个无辜又有几分顽皮的神情,慢慢收拾起桌上的杂物来,就像把那陈杂斑驳的历史清除。
你将那浮光一般如梦似幻的记忆抛却,但转而想到——
如果那段你曾以为架空的时间真的延续到现在,那曾经的你是否也会留下姓名?
你的疲惫一扫而空,心里激起几分战栗般的兴奋,转身开始在书架上翻找,于是就出现了王怜花在前面整理,你在后面书架上不断拿出史册翻动又放到桌上的行为。
王怜花微笑着露出疑惑:?
他怀疑你还在欺负他也好,想的是其他也罢,你都没有心情去管了。
在这个没有搜索引擎的年代,你翻找半天,终于在一本泛黄的书册里找到了关于“千若影”的只言片语。
那是《新唐书》二百零五卷,载着《唐故英烈将军千氏若影列传》①。烛火在书的封页上投下光影,那薄薄的书页显得更加脆弱和沧桑,你所看见其上开篇第一句便是——
“夫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
千氏若影者,剑南道人也,姿容绝代,而常覆鬼面以慑敌……”
你感受到了自己的嘴已经逐渐咧开,甚至发出来“诶嘿嘿嘿”的笑容,引得王怜花奇怪地看了过来。
你迅速背过身去,躲到书架的另一侧,一个人偷偷欣赏后人对你的评价。
或许是妹妹掌权之故,青史记得你征战沙场的岁月,它说:“……突厥犯边,烟尘蔽日。若影率骁骑五十,夜袭敌垒,直捣中军,斩叛将阿史那贺鲁、敌酋颉利于帐前。是役也,敌众五万竟溃如决堤。三军见其鬼面映月,皆呼‘玄女临凡’……”
书页在潮湿的空气里贴着你的手心,你看着自己当年以必死之心、夜袭突厥大营的记载被写成“玄女临凡”,嘴角不自觉勾起。
然而,其实那晚并没有月亮。
那是个看不清前路的黑夜,等你回营时你耳朵里已听不清人声,目里是充血的红。
你想,那些裹着马粪味的雪夜,那些刀刃卷折时迸发出的火星,那些同袍被铁蹄踏碎的惨叫,最终都化作史官笔下轻飘飘的“烟尘蔽日”。
比较遗憾的是,或许是为了过(皇家的)审,后续将曾经昏庸的皇帝进行了一定美化,那个甚至不曾知道你存在的帝王,被改动得“抚掌叹曰”:“朕有卫霍,不若一巾帼。”
……
关于上元夜宴你献舞鸣冤一事,就变得更加面目全非了,说的是:“……有司构陷忠良,若影易妆潜入禁掖,充乐府伎人。尝于上元夜宴,执剑作《破阵舞》。”
翻页声与记忆中的羯鼓重合,彩色的绸衣好像还贴合在你身上,缎带招摇着云与月,像是来自云端神仙的祝愿。
后人夸你三月临时学的转圈圈舞为:“纤腰回雪,玉腕生风,满座皆目眩神驰,莫辨其刃隐寒光。”
你想起最危急的的时候,你知道有个始终无法赶来的大理寺少卿正在向你奔来,可惜你最后的温柔叫他没有见过你血色的谢幕。
“……舞至惊鸿处,忽揭面纱以示真容,持血书讼冤于丹墀。百官震骇之际,竟踏凌波步夺奸佞首级,掷于御前曰:‘此獠之颅,可祭英魂呼?’满座默然。”
不仅“百官默然”,你也沉默了片刻,只因你当年在夜宴行事甚至没有后人揣测得更爽。你老脸通红,觉得当年走“凄凉”路线在宫宴上假死脱身的自己真是不敢想也不敢当。
然而落落却评价你为:“姊姊肝胆,胜须眉万倍。”
再后来,落落称帝之后,她追封你为“镇国英烈将军”,诏曰:“阿影姊姊,朕之肱骨,万世女子之楷模。”
你没忍住这非常高级的夸奖,害羞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是又怕王怜花知晓,只能一个人强压住笑意,继续飞快地扫视下去。
可惜妹妹……不是,可惜女帝没有再多说,她只是静默良久,长长一叹,留下一句:“昔天不假年,杳如黄鹤。”
你收了笑容,略过了故人的感伤,转而去看那载史人的评价,然后你的手指顿住了,不知不觉间竟在书册上留下一道褶皱。
你想,若是当年落落没有称帝,女官不曾书写青史,这书页上的几段文字是否还会存在?又是否会让你感动得有些想哭?世人可还会如当年那般,误把若影做“阿影”,误将红妆当男儿?
你放下了书,王怜花正好理完了那些物品,走到了你面前。
他挑起了那将合未合的书页,看到了末尾的那句——
“赞曰:修罗面,菩萨心,红妆岂碍定寰宇?素手补天惊风雨,龙泉出匣泣鬼神②。观夫人行事,侠之大者,莫过以女儿之身行侠事,以杀伐道证慈悲心。后世女子当效其风骨,承其遗志,莫负罗裙,莫畏冠冕,丈夫能者,妾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