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是周六下午,远川市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张快要撑破的灰色帷幕。

    卜枫和父母从医院出来时,夕阳余晖已经凝滞在楼顶好久了。自他回国一个月以来,三人同时下班的机会并不常有。他们在门口告别,卜枫目送父母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后才转身走向吸烟区。他边走边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烟雾在他面前喷薄,然后一动不动。卜枫觉得奇怪,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影子走了,但一回头,身体还停留在医院门口。

    “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对面的徐佳卉优雅地擦擦嘴,轻声问道。

    “啊,原来身体跟上来了。”卜枫望着自己洁净袖口下握着刀叉的手,手腕上精致腕表的指针,走得严谨又沉稳。玻璃表盘微微反光,卜枫被晃了眼,他回神:”嗯?佳卉,你说什么?”

    “待会儿干嘛呀?我吃好了。” 佳卉岔开话题,语调轻柔。她清丽的脸在餐厅暧昧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娇憨。

    “没安排了,我送你回家吧?你累了一周,好好休息一下。” 卜枫说。

    佳卉听话地点点头。

    不知为何,卜枫明明松了一口气,但心上的小石子又添了几颗。

    卜枫送佳卉到她家门口,临别时,他例行公事地低下头,她凑上来变成一只蜻蜓,轻轻点了下水,随即飞走。

    “佳卉!”卜枫伸手抓住那只蜻蜓,“你在这儿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佳卉愣了一下,嘴里瞬间鼓满句子,但又立刻咽回。她昂起头,翅膀骄傲地抖了抖:“知道的,你别担心,都挺好啊。”

    “那晚安噢。”

    “嗯,晚安。”

    这是两人今天最后的对话。

    卜枫刚坐回车里,手机铃声就“歹毒”地响起来,这段吉他独奏虽然轻快,但割得他耳朵生疼,刚看清来电显示是“妈妈”,卜枫眼睛也开始疼了,他心里嘀咕:这圆角的“歹毒”来得可真是时候。

    “小枫,今天和卉卉吃得怎么样?她还习惯吧?” 母亲的声音充满关切。

    “挺好的,妈,我问了佳卉,她说都挺好的。”卜枫耐心回答。

    “那就好,明晚你俩来家里吃饭吧,我又新学了几道北方菜。”

    “我得先问问她明天有没安排。”

    “这孩子性格内向,哪能那么快交到朋友?她肯定有空的。”母亲的声音里透着笃定,“让她别觉得不好意思,多来家里走动走动。人家为了你…”

    “妈!”卜枫急忙叫住,“我们明晚会来的。”

    “好,那就这么定了。来的时候别带水果了,家里好多呢。”母亲满意地挂断电话,但卜枫觉得她的余音,还源源不断地从手机听筒钻出来,一下一下揪着自己的胸口。腕表的指针有条不紊地走着,卜枫没空拨开那些无形的手,他转动方向盘向家驶去。

    除了在医院任职心理医生,卜枫还兼任高净值客户的线上私人心理顾问。客户大多是企业高管,他们日程的安排极其紧凑,白天通常被繁忙的工作和社交活动填满。卜枫理解他们的需求,准确地说,没有人不理解能支付小时费七千块的“金主爸爸”们的需求,因此他将咨询时间安排在晚上。

    今晚预约的客户叫沈浩文,是跨国公司Limbix大中华区的总经理,也是卜枫在墨尔本大学攻读硕士时,导师Richard Brown的朋友。卜枫坐在电脑前,揉揉眉心,脑海中回想起Richard的叮嘱: “Haowen likes to stay in control. Sometimes his words can be sharp or even a bit offensive, but don't take it to heart.”(沈浩文惯于掌控局面,言语间总是暗藏锋芒,你别介意 ).” 卜枫轻叹一口气,心想:“有钱人的脾气哪能用锋芒来形容啊,这明明叫有个性。” 此刻的卜枫眼里还闪烁着大学毕业生独有的清澈,一分钟后,他就是专业沉稳的行业翘楚卜医生了。

    “叮咚!”视频会议接通,沈浩文出现在屏幕上。他大约四十多岁,面容刚毅,穿着简洁而考究,眉宇间透着几分倦意,但长期身居高位所培养出的镇定自若显而易见。

    “卜医生,很高兴见到你。”沈浩文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掩居高临下的姿态,“经常听Richard提到你,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今天见到本人,果然如他所说的年轻。”

    卜枫看见冷箭从屏幕里飞出来,心中了然。他谦逊地笑笑,点点头:“谢谢沈先生的夸奖,年轻确实是我最大的资本之一。能得到Richard的认可,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也一直在努力证明,年轻不仅意味着年轻而已。我相信接下来的治疗,能让您有更深的体会。”

    沈浩文继续拉弦放箭,语气中透出不动声色的探究:“上周我们还聊到你,他说你在学术研究上很有天赋,毕业却选择了回国,我还以为会是为了某个特别重要的契机呢。”

    卜枫依旧冷静,他找出盾牌,语调稳重而不失分寸:“没有特别的契机,回国是出于对家人的考虑。”又迅速将话题引回工作,“今天是初次见面,我建议先做两个基本的测试,以便我更好地了解您的情况。”

    沈浩文点了点头,脸上笑意难以捉摸,不再追问。他点开卜枫发来的贝克抑郁量表和焦虑自评量表,漫不经心地填写起来。

    视频会议进行了两个小时左右,终于接近尾声。

    “卜医生,谢谢你,今天的谈话……让我感觉好了不少。”沈浩文保持着应有的礼貌,但微妙的停顿,让卜枫看见他把弓箭上的弦,拉到一半又松开了。

    卜枫温和地回应:“很高兴能为您提供帮助,沈先生。” 他继续道:“除了每周的治疗,我建议您在日常生活中加入一些放松训练,比如刚才提到的渐进性肌肉放松法和正念冥想,这些方法对调节心理非常有用。”

    剩下没派上用场的冷箭,这次彻底用不上了,沈浩文点点头:“谢谢,卜医生。”

    会议一结束,卜枫笔直的身板立刻化成一滩泥,顺着高背皮椅滑下来。他瘫在地板上懒懒地解开领带,把它随意扔在一边。卜枫打量着这个专为线上私人咨询打造的书房,它的每一处都经过精心安排,为了迎合镜头前那些对品位与细节苛求的眼光。来自Maxalto的胡桃木书桌稳稳占据在中心,身后Poliform的开放式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心理学的装帧书籍,诸如荣格的《寻找灵魂的现代人》、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等。不过这些书倒不是用来读的,而是和旁边精致的摆件一样,是用来看的,比如这只由Lalique打造、充满力量与奔跑感的水晶猎豹。这只猎豹可不能跑起来,它的使命是乖乖呆在这里,向每一位高净值客户宣告:“我很贵。” 以确保他们在这里得到极致的尊重和物有所值的满足。

    卜枫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啊,已经下班了,它怎么还在。” 卜枫想把面具揭下来,才发现面具和自己的脸皮血肉相连。在这间书房里,一切都必须服从于秩序与价格,包括他的这张脸。

    “ Like dying. Like dying in the sun…”卜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地板瘫到了卧室床上,他怔怔望向天花板,旁边音箱把这首《Dying In the Sun》不知疲倦地唱了56遍。“哥们儿,你不累吗?”卜枫转头问旁边,可惜音箱回答不了,因为它没戴眼镜听不见。其实周围一片漆黑,卜枫也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一进卧室,就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彷佛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带他回到母亲的子宫,回归最本真的状态。不过现在包裹他的不是羊水,而是生活的一潭死水,浑浊而无尽,掉进时间缝隙里的记忆碎片偶尔浮上来,引起一阵涟漪,但又很快水平如镜,没有波澜。

    “我怎么才23岁啊。”卜枫喃喃自语。应该是某个App有信息推送,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飘在空中,凝结成一块沉重的、湿漉漉的抹布。这块布悬在头顶,笼罩着自己失焦的眼睛和张嘴却无声的呐喊,水滴答滴答地向自己砸个不停。卜枫艰难地从嘴里扯出一声“呵”,接着翻了个身,像在砧板上挣扎太久没剩多少力气的鱼,“现在是dying in the rain。”

    “滴滴!” 床头的电子时钟闪了闪,凌晨一点,卜枫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数了多少只羊。他叹了口气,“噌”地起身,绕过柜子里整齐挂列的浅色衬衫,取下最里边那件黑色皮夹克,带上钥匙和头盔,出门了。

    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尖锐又悠长地划破了漫长的黑晚,被困已久的野兽,终于挣脱牢笼。风在耳边叫嚣,卜枫不管不顾,他一头扎进无边的幕布里,星星点点被飞速甩在身后。

    刚路过一块刻着云岭镇的石碑,卜枫一个掉头退出主路,径直驶向小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就是突然想去看看。小镇景象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渐渐清晰,昏黄的灯光像薄雾,笼罩在空荡的街头。这个外来者,把小镇平静的夜撕开了一个裂口。

    他停车熄火,长腿一迈下了摩托。“喂!你踩到我尾巴了!”蹲在一旁的夏生花忽然仰起头,眼里的笑带着一丝狡黠,声音脆生生的。卜枫愣了下,忙挪开脚。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错开,轻得像夜风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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