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啊,这次方案写得不错,”王瑞明倚靠在四位数的人体工学椅上,手里保温杯的氤氲热气给他的眼镜蒙上了一层水雾,“你的工作能力我一直是很欣赏的,公司迟早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啊。”
刘砚回自然伸手为王瑞明摘下眼镜,擦干后反戴回他脸上,笑嘻嘻道:“王哥您这话说得,不都是我分内工作嘛。”
王瑞明扶了扶眼镜,笑骂道:“你呀,这么没规矩,领导的眼镜也敢说拿就拿。”
刘砚回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表,理直气壮道:“现在不是上班时间,您可算不上我领导,给我师兄擦个眼镜还报备什么。”
王瑞明看他这插科打诨看起来和以前完全没变化的模样,心里松了口气。
刘砚回算他半个师弟,还是实习生的时候就跟着他,做事靠谱,人也真诚,虽然这几年在社会上打磨得越来越圆滑,但也还会在他面前展露些孩子气,他是打心眼里盼着他好。
想起师弟家里最近出了变故,仅请假几天又照常来上班。王瑞明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带了些安慰的意味:”公司上边呢也听说了你家里的事,老总亲自发话给你批假,你先回家休息几天,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又是节哀顺变。
不知道为什么,刘砚回忽然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吹得很大但是口部只被旋了几圈没有扎紧的气球,被人戳一下就往回转一圈,然后气就跑光了。
他有些浑浑噩噩的,用力扯出一个笑容,说了几句感谢领导感谢公司的场面话,尽量维持体面地离开公司。
已经过了晚高峰,雾蒙蒙的残月藏在深蓝的夜幕中,路上有对老夫妇正牵着手慢慢悠悠地散着步。
走进地铁的时候,刘砚回刚拿出手机准备刷码,一条题为“H市被砍死女医生竟已怀孕两月”的热搜让他登时全身发冷。
他抖着手点进热搜:“据H市人民医院某医生透露,余医生在出事前三天表示自己已怀孕两月,打算在丈夫生日那天告知他这个好消息,只是世事无常…….”
刘砚回的大脑一片空白,突然明白为什么连老总都得知了自己家的事。恰好此时刘母的电话打了进来,刘砚回麻木接起,就这么在地铁站里听他妈哭她素未蒙面的孙子。
“儿啊,你看到新闻没啊,早知道就不该让她去上这个班,女孩子家家的当什么医生啊?你看看,自己把命搞丢就算了还带上我的乖孙,我们老刘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噢……”
下一秒,地铁站里的人都被这个突然将手机狠狠摔到地上的俊秀男人吓了一跳,几个女孩子躲到远处拿出手机开始录像,地铁特勤则警惕地拿着盾牌和武器慢慢靠近。
刘砚回眼眶红红的,努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几次深呼吸后才颤抖着声音对围上来的工作人员鞠躬道歉:“对不起……我有点冲动,因为老婆刚死……我想回家,你能送我回家吗?我想我老婆了……我可以给你钱,我现在有很多钱,都是我老婆留给我的……”
他的语言系统十分混乱,颠三倒四地说着毫无逻辑的话。一个安检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跟身边的同事耳语几句,几个人的目光顿时饱含同情,忙不迭将他带入休息室,又从他摔碎的手机里拿出电话卡,试图联系他的家人。
但是除了死去的余佳玉,他在这个城市再没半个亲人。
好在刘砚回的语言系统并未完全崩溃,两个好心的安检员在得知他的家庭住址后主动提出送他回家,一个娃娃脸女生临走时还不忍地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神游天外许久的刘砚回在听到这四个字以后终于回了神,他在最开始被告知余佳玉死亡时没有感到愤怒,在殡仪馆看着余佳玉的遗体被烧得只剩一个小盒子时没有感到愤怒,在得知余佳玉带着他的孩子离世时没有感到愤怒,甚至在听到母亲辱骂余佳玉的时候更多感受到的也是荒谬而不是愤怒,但是在时隔多日又开始听到许许多多“节哀顺变”时,这个瘪气球的内心深处却燃起了熊熊烈火,迫不及待要从嗓子眼冲出来。
所幸,余佳玉之前对他的教育还算成功,他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和礼貌。在客气送走这两人并礼貌道谢后,他才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始摔打家里的东西,当然,他避开了那些易碎的、余佳玉生前留下过痕迹的东西。
当刘砚回第n次捡起被丢在地毯上的抱枕时,上面那个余佳玉最喜欢的动漫人物的脸已经有点皱巴。尽管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余佳玉不会再突然出现在他身边长篇大论,刘砚回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心虚。默默捋了几把后他像以前那样抱着它缩在沙发边上,把头埋在棉花里汲取余佳玉残留的气味。
为什么死的是余佳玉呢?刘砚回百思不得其解。
他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和余佳玉讨论过医闹这个话题。当时的余佳玉和他不熟,脸上挂着疏离冷漠的面具,听到他虚心提问才从百忙中给了他一个眼神,难得开玩笑地说自己也怕死,不然也不会选口腔医学这个方向。
我一个牙医总不能因为治死人被砍死吧。刘砚回还记得她当时说这句话的神态,那双圆圆的杏仁眼弯了起来,里面闪着狡黠的笑意。
然而,就是这个从业以来几乎百分百好评的牙医,在去医院主楼送材料的时候被悲愤的病人家属砍中了颈动脉。不识医理的凶手甚至没给刘砚回在ICU外焦急等待的机会,手起刀落当场毙命。
刘砚回颓丧地拿起昨天落在茶几上剩了一半的红酒往嘴里灌,溢出嘴边的液体顺着衬衫领子滴落在雪白的地毯上,像在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朵艳色的花。
刘砚回想象着余佳玉看到他这样喝酒的样子,她一定会拧起眉,抿着唇抽走酒瓶丢进垃圾桶,然后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用纸巾擦拭她心爱的地毯,用沉默彰显她的愤怒。
为什么死的是余佳玉呢?刘砚回再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余佳玉又不是他,她不开心了只会自个儿生闷气,在别人表达关怀后才会开闸放出一点超载的负能量,很多时候明明自己已经不堪重负了还要去帮别人分担负面情绪。她这样一个善良得有时在他看来甚至有点愚蠢的人,为什么会有人忍心伤害她呢?
那个在杀了余佳玉之后就抹了自己脖子的凶手,是否在和那双漂亮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对视时也感到一点点的愧疚呢?
然而他不是余佳玉,不会在被别人伤害后还给对方找理由,他满怀的只有对凶手的怨恨,他愿意用自己剩余的寿命诅咒凶手下辈子投入畜生道受尽磋磨。
当然,他一定不会告诉余佳玉他有一个这么恶毒的想法,她不喜欢。
刘砚回摇摇晃晃地走进他和余佳玉的房间,在余佳玉的梳妆台前坐了下来。说是梳妆台,倒不如说是余佳玉的痛柜。
她这个人懒得要命,化了好多年的妆还是只会涂粉底液和口红,梳妆台上也就只放了底妆产品和刘砚回送的全色系唇釉,其他都是她陆陆续续收集的各种动漫和小说IP的周边。
什么色卡、吧唧、小挂件,刘砚回在她的耳熏目染下也学会给这些小玩意儿分类,但他永远认不出这上面的人物具体隶属哪部作品。每当余佳玉兴致上来要他猜这是哪个人物的时候,刘砚回只能凭借发色绞尽脑汁想几个回答,然后乖乖等着挨骂。
想起往事,刘砚回仍有些气鼓鼓的,余佳玉这辈子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估计还没和这群小纸片小铁片们的时间长。
他扒拉着这些余佳玉生前的宝贝们,把她原本整整齐齐的痛柜搞得一团糟。突然,一版塞在一堆联名奶茶杯外壳里的药片露了出来。
刘砚回疑惑地将药抽出,这版药只剩两颗,背面的字有一个没一个的。非医学专业出身的刘砚回借助百度才确认了这种名为氢溴酸伏硫西汀药片的全名和作用。
他捏着药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当窗外渐渐灯火通明,诱人的饭菜香顺着缝隙钻进来时,这个因为没在妻子葬礼上哭出声而被好些人指指点点的男人突然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