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吴剑同第一次去江南看我表姐的时候,还惹出了一段不大不小的公案。

    表姐刚上大一就比较引人注目,接新生的那帮死懒死懒的大二系干一看来了这么个气质出众的,都抢着帮她提行李,带她领备品,教她怎么交学费,怎么打长途电话,怎么取钱,怎么买火车票……第二天军训还没开始呢,就叫她去系办公室帮着干活,弄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系干呢。

    我问表姐:“那你想当系干吗?”

    “不想当。我想考研,将来找个好工作,养活你大姨,就很不错了。”

    中文系新生军训汇演时,表姐是站在方阵最前面打牌子的。新老生联谊会上,表姐是台上的独舞演员,跳的是小时候我俩在姥姥家门前招待所大院玩时,我随手编的《莲花仙子大战老妖精》的独舞,没想到竟然入了他们系大二那帮脑满肠肥的跟一条流水线上统一出品的男系干的眼。从那天起,他们天天晚上打着“关心大一新生”的旗号去女生宿舍查寝室,赖在表姐的宿舍不走,斜眼吊泡地瞅个没完,还没话搭个话。

    “珊珊,你的拖鞋真好看,我也想买一双这样的拖鞋。”

    “珊珊,听说你高考语文130多呢,进学生会吧,学生会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珊珊,你爱吃火锅吗?怎么学校旁边有家重庆火锅店味道特别好,改天我领你尝尝。”

    表姐不爱搭理他们,却也不得不敷衍着给他们端茶倒水切水果,最后只得借口给我打电话躲出去。

    吴剑同来的第一天,系干们晚上又在宿舍里问她:“那姑娘是你姐姐吗?你们姐俩长得都这么秀气呢?哎?你咋没让她进你们寝室住呢?”

    表姐嫣然一笑,“他不是我姐,是我同学,男的。”

    “啊?男的?”

    “男的!”

    第二天,表姐带着吴剑同上专业课,刚上到一半就被一个系干叫了出去,勒令表姐把这个外来的男生撵出去,给的理由是:咱们系的特点是保守,闭关锁国,寸板不得下海,防止倭寇入侵。

    吴剑同怕表姐为难,当天就坐火车走了,他说他去了江南的省城打工,可表姐再给他打电话发短信的时候,就没人接听,也没有人回复。两周后,表姐国庆节想回家探亲,问吴剑同要不要一起走,却听到室友们说:省城那边的公安局抓到了一群偷车牌的小混混,其中有个是从北国来的,长得特别好看,像个女生似的。

    表姐当场差点晕过去,哭着往火车站跑,要买火车票去省城看吴剑同,被室友们拦住了:“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去打探消息啊,你连省城公安局在哪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他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表姐哭得梨花带雨,“他哪有钱穿那么好的衣服……哪有钱买手机啊……他奶奶死了,爸爸又不管他……一个人在江南流浪……为了吃口饭不学坏才怪……”

    “吃不上饭的人多着呢?怎么就偏偏他偷车牌?珊珊,你同情心别太泛滥了!”

    “你们看他那个样子,出个门都不敢上厕所,一张嘴都容易被人当变态打……他以前在我姥姥家旁边的饭馆当服务员的,因为长得太像女孩,总被人骚扰。等他一张嘴说话又是男孩的声音,容易把客人吓一跳,老板就把他辞退了……后来,他找了个给一家私人小作坊打家具当学徒工的活儿,一天上16个小时的班,晚上还被锁在作坊里睡觉,全年无休的……他实在受不了,就连夜翻墙逃了出来,怕被老板抓回去打他,逃的时候就带着身上的几百块钱和几件换洗衣服,连铺盖行李都丢在那了……”

    “珊珊,看他那个样子不像胆子那么大敢偷车牌的,你不是说他从前还是中考状元吗?当过尖子生的人,骨气还是有的。”

    “我不知道,人在饿急了时候,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

    那段时间,表姐的日记本上全是这些触目惊心的文字:

    天寒地冻,贫困落后,麻木暴躁,阉割了同情与悲悯,精刮得残酷而悲凉。

    斑驳,割裂,侮辱,沧桑,陈旧,渲染,破坏,叛逆,颓废,毁灭。

    雄性丧失了道义,只有狮子的凶心,狐狸的虚伪,豺狼的狡诈。浑身散发着尖锐的臭气。

    雌性丧失了柔软,只有鬣狗的小气,毒蛇的精明,熊罴的彪悍。年轻的脸上,油彩乌黑,嘴唇猩红。

    幼崽丧失了童真,只有一望无际的崩溃,茫茫的绝望。

    蓝色的老兽,呲着白历历的牙齿,用撕咬冷酷地践踏。

    世界铁石心肠,自信得刀枪不入。粉碎辉煌,只剩下凌乱的碎片。

    □□的支离,记忆模糊了美好。

    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眼泪,淋漓而狰狞。

    教养和纯真是最要命的病毒,一点点,都可能送了命。

    风霜磨砺了甜美,只剩下一地的苦难。感动和啼哭,都成了罪恶。

    枯萎的鲜花丛中,躺卧的是一具具灰败的骷髅。

    高雅不在,被剥成遍地残渣。

    没有亲情,一点点小错误都能酿成山洪海啸。踩倒一棵草都是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

    每个生物都被泼上雪的泥浆,痛苦地蜿蜒。他们忙忙碌碌寻找出气筒,从凌虐弱者中寻找抬头和喘息的机会,继续迎接斗争不止的兽生。每颗心脏都带着一肚子仇怨的旧账。

    生活从不是舞台,只是忙着生,忙着死的战场。生命中都是随时准备亮剑的敌人。大家默认了战争的正确性,从而藐视和平。

    不敢生下后代,怕揭开下一幕悲剧。

    庶民如何战胜强权?黑暗尚有尽头,永夜直通地狱……

    一周后,终日忧惧疲惫的表姐终于接到了吴剑同的电话:他找到了新的工作,早晨帮早点摊老板炸麻花,炸油条,挣二十块钱,外加管一顿早饭。中午跟一支老年鼓号队满大街敲锣打鼓庆祝新店开张,管一顿午餐。下午去超市搬货,当清洁工。晚上去网吧做网管,外加游戏带练,还解决了住宿问题。

    表姐在电话这头喜极而泣,室友们则团团围绕着电话打趣,“你要是再不打来电话,珊珊都要殉情了……”

    “珊珊听说省城那边抓了个北国来的偷车牌的小子,担心是你,哭着喊着要当孟姜女……”

    “你这一个星期干啥去了?珊珊魂都快吓掉了……”

    表姐急得大叫,“哎呀你们这些小死样的别胡说……”

    吴剑同笑道:“行了,我把电话挂了,你跟她们打架去吧……”

    我表姐大学这四年的求学生涯,把自己混成了“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但是我不这么觉得,她这四年是光辉的,是灿烂的,是正确的。这四年,她和一加强连浪马蝇蜂的血雨腥风的战斗史,一部她筚路蓝缕缁衣跃进的奋斗史,一部她不忘初心燃灯潜行的革命史。

    浪马蝇蜂一号:

    一号不是一个人,是一群——我表姐上一届那些闹心的男系干。其中不光是来她宿舍没屁搁楞嗓子的那位,还包括把吴剑同撵出去那位,还有个像小黑瞎子似的男生,每次来我表姐的宿舍就往她床上蹦。我表姐的宿舍是四人间,每张床都在上铺,难为他一米五的小个怎么蹦上去的!表姐国庆节没回成家,就自己一个人住在宿舍里。那群系干知道后,打着查寝室的名义摸了进去,还说要在我表姐的宿舍住,把我表姐吓得当天晚上就躲了出去。

    这几个浪马蝇蜂都有个共同特点:有对象,还天天来骚扰表姐,都想把她发展成自己的小三。那个胖子的对象在省城上大学,家庭条件挺好的,还给他买200多一件的衣服。但他还是觉得寂寞,需要一个漂亮懵懂的替他排遣寂寞。那个瘦子的女朋友在外语系,个性非常强势,他需要一个温柔的女人帮他树立自尊。那个小黑瞎子的对象是专科班的,他总嫌弃人家成绩不够好,他需要一个品学兼优的让他有面子。

    小黑瞎子一进我表姐宿舍,就明知故问地指着梯子道:“珊珊,这是啥呀?”

    “梯子。”

    “干啥用的?”

    “爬上去睡觉。”

    “妈呀,你们女生还用梯子呢!”

    “对呀,没有梯子怎么爬上去呢?”

    “我们男生宿舍可没有这个玩意儿。”

    “为啥呢?”

    “有的时候跟别的系干起来了没有趁手的家伙事,就踹梯子卸凳子腿,出去干仗用的。”

    “那你们男生怎么爬到上铺呢?”

    “不用爬,跳上去就行。”

    “跳上去?”

    “对呀,我给你表演一遍。”

    小黑瞎子拽着床头,一个引体向上,噌一下子就蹿到表姐刚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上。他得意地躺在表姐雪白的被垛上,又晒脸又示威道:“看,我不用梯子就能上你的床吧?”

    表姐气得涨红了脸,“你快下来!”

    小黑瞎子嬉皮笑脸道:“不下,就不下,气死你。珊珊,你的床又香又软,让我躺一下吧……”

    还有个专科班的小金毛,比我表姐矮上整整一个头,干巴瘦干巴瘦的,换上衣服就可以演孙行者了,居然也来追求我表姐。小金毛家是附近农村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但他天天穿的可隔路:衣服通红通红的,裤子瓦蓝瓦蓝的,鞋子嚼绿嚼绿的。动不动上我表姐班来套磁:“珊珊,陪哥去寄封信呗,给你买冰淇淋的……”

    “珊珊,陪哥溜达溜达呗,请你吃火锅……”

    “珊珊,这个周末去我们村逛逛不?我请你吃清蒸鲈鱼……”

    表姐是一次都没答应他,却戳了他对象的肺管子。那个外语系的女生扬言要码人群搂我表姐。不过我表姐现在可不怕那些霸凌她的人了,因为她的浪马蝇蜂二号。

    浪马蝇蜂二号

    这二号可不简单,号称江南□□太子爷,江湖上有不少他的传闻:

    据说父亲是江南某市某厅级干部,母亲是江南某市某局级干部,继父是江南某市某处级干部。

    据说卡布奇诺连锁咖啡旗舰店老板是他小弟。

    据说他杀过三次人都没坐牢。

    据说他穿鞋穿八百块钱一只的鸳样鞋。

    据说他上大学是校长亲自迎接的。

    据说他入大学一切事宜都由小弟给办好了。

    据说他家里连北京的房子和未婚妻都给订好了,就等他一毕业就进入祖国政治权力的中心。

    二号哥跟我表姐的认识比较偶然,他就是开个车满街骚楞的时候,看到了去新华书店买书的表姐,就停下来直模棱杵地要联系方式,我表姐当然不给,他就一路开车尾随到大学校园门口。我表姐无奈,只得给了手机号。

    后来的日子,二号哥倒是没怎么联系我表姐。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更喜欢热辣风情的美女,不会真喜欢我表姐这种外刚内更刚的满满书卷气的冰美人。但是当他知道表姐被人误当小三骚扰以后,就派人放出了话,说我表姐是他罩的人,敢动我表姐就废了他,不排除动他全家的可能。就这样,金毛的女朋友吓得躲在宿舍里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借口眼睛长息肉了,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回老家了。

    浪马蝇蜂三号

    其实,我表姐有点颜控,她也喜欢长得帅的男生,所以大一下学期时有个本系的系草追求她,她倒是没有拒绝得那么彻底。说实话,那家伙很帅,是中国人传统的四方国字脸,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长得特别像黄晓明。他追我姐的办法就是天天一包水晶之恋果冻,就像歌里唱的:“我的心在为你跳跃,我的心在为你跳跃……”有时候是一包水晶之恋加一包德芙巧克力。其实我姐不爱吃这些玩意儿,全都给她们宿舍的人分了。这家伙表达关心的方法就是天天发短信:

    在哪呢?

    干啥呢?

    好好吃饭。

    多喝水。

    天有点凉,急得多穿件衣服。

    夜里睡觉盖好被子……

    表姐是个喜欢看书泡图书馆的,三号哥也去,不同的是我表姐看书时他趴在旁边桌子上睡觉,等到饭店了跟表姐一起吃饭。表姐喜欢打网球,三号哥也去,他坐在网球场旁边的凳子上玩俄罗斯方块,等到饭点了跟表姐一起吃饭。

    一言以蔽之:三号哥是个脑袋空空的花美男,除了帅,一无是处。

    浪马蝇蜂四号

    四号哥是铁路子弟,父母都是铁路工人,大爷是省城某政府部门的厅级领导干部。所以他能算高干子弟吗?只能算高干子侄吧。四号哥长得特别像个大狗熊,高考数学20分,都不如我表姐一个零头多。他现在就读于铁路技校,写字挺好看,在学校里是黑板报宣传员,有时候还给表姐写封情诗啥的:

    珊珊,你如此高大美丽。我在梦中不止一次梦见你,梦见你跪在我的脚下恳求我:老公,求求你,让我嫁给你吧……

    四号哥经常对我表姐提起他的传奇经历:他说他中考结束后曾经去过粤地打工,才半个月的时间就坐上了副总经理的位置,公司还给他配备的专车和司机。那次他老板得罪了□□分子,他为了救老板决定单刀赴会,被那群□□的用枪顶着太阳穴灌酒,喝到胃出血。

    这事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四号哥打架斗殴进拘留所的事倒是真的。四号哥的妈求表姐去看看他,他这一进拘留所会被铁路技校开除,铁路职工的工作也保不住了,他现在生无可恋,一心求死,求表姐去安慰他,拯救这只迷途的羔羊于水火。

    不过,表姐依旧没去拘留所,没人有必要去承载他人的命运。

    浪马蝇蜂五号

    五号哥是个警校生,个子挺高,穿个黑色长款风衣,看起来挺帅,活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这五号哥的家庭背景和表姐相似,都是父母离异,独自一人跟着母亲生活。五号哥天性忧郁敏感,很会写点酸诗,不得不承认,有几句还有点水平:问君底事探金莲?縹色玉纤。晴柔照碧水,娇花袅无限。含情散发弄兰舟,欲诉还休。眉底垂阁泪,空锁心上秋……

    说起来,五号哥也是个能人,高考分比表姐还高,人家正经事零表的警校生。他经常给表姐发短信,诉说衷肠:珊珊,我本无行迹,只是红尘一缕飞烟。因为你,我才有了血肉,有了灵魂。求求你珊珊,答应我,我的神,请不要吝啬你的爱,请你用你圣洁的嘴唇亲吻我,用你温暖的掌心抚慰我。我的神,请你接受我的爱,并爱我……

    表姐回复道:我对你并不了解,我现在只想努力读书,不想谈恋爱。

    五号哥说:“难道你忍心看到一颗爱你的灵魂委顿吗?”

    表姐回复道:“爱不是靠嘴说说而已,爱需要诚意,需要实际行动。”

    五号哥说:“好,你不爱我,那就请接受我的恨啊!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理你啦!”

    果然,五号哥一周没有再发来短信,表姐消停了一周的时间。

    一周后,五号哥又发来短信:“不,珊珊,没有你我不能活!珊珊,原谅那个断情绝义的短信吧,请你不要看,那是破碎的我发的!现在的我,是慢慢治愈的我,我还是爱你的,珊珊,请接受我的爱。”

    表姐回复:“这周没收到你的短信,我是挺担心的,怕你出事。现在发现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我能接受你的友谊,但不准备接受你的爱。”

    五号哥又一次断情绝义:“珊珊,难道就因为我爱你,你就可以肆意践踏我的感情,你就可以如此残忍!我恨你,我恨你入骨!”

    五号哥又一次消失了,他以为他玩的是冷暴力,能让表姐摘了心似的难过,其实表姐根本不在乎。他不出现正好,他一出现就多余。

    五号哥这次在消失了两周后抽冷子似的出现在我表姐的学校里,而且是穿着警服进来的!他从教室里直接把我表姐薅着胳膊拖出去的,因为穿着警服,竟没有一个人敢阻拦!

    我表姐也被吓傻了,挣脱了好几下都无济于事,她想打电话报警,却发现校园里所有人都对她指指戳戳——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孩被警察活生生在校园里抓着手腕拖行,一看就是违法犯罪了,搞不好她就是外界传说的那个50元一夜!

    表姐突然觉得她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高中时代,她被所有人排挤,孤立,霸凌!没一个人帮她,个个都在雪上加霜,认定是她人品恶劣道德败坏导致自己活得如此辛苦恣睢。绝望和压迫感弥漫了她的身心,她正要落泪时,一个娉婷如柳的身影站到了五号哥面前,使劲地拉开铁腕似的手,“你只是警校的学生,这么穿着警服招摇,已经违反了规定。”

    “你特么算老几呀!”五号哥冷笑道,“你到底是男的女的呀?别是人妖吧?”

    吴剑同把表姐拉到身后,“我是什么跟你没关系,你要是再骚扰郑珊,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会保护她!”

    “你他妈的……”五号哥抡起拳头想打吴剑同,但又想到穿着这身皮动手打人,尤其是打这不男不女的二尾子实在掉价,只得灰溜溜走了。吴剑同安慰表姐道:“我把他刚才欺负的照片用手机拍下来了,他再骚扰你,你就发短信告诉他,告诉他你会把这张照片传到他们学校网站上,让他挨处分!”

    “哎呀!你买新手机了?”表姐高兴不已,看着日渐憔悴的吴剑同又有些心疼,“这段时间你去哪了?我听姥姥说你没回北国,也没跟你爸联系。”

    吴剑同告诉表姐,他在江南的省城里帮人家看网吧的机会,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大哥,那大哥说他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混下去不是个事,不上大学也得学一门技术。吴剑同说从前在饭店干活的时候倒是学了点切菜雕花的手艺,对厨艺颇感兴趣。那大哥就把他介绍到厨师学校去,还跟校长商量办了特困生补助和学费缓交,允许他半工半读。如今,他已经是厨师学校里成绩最优异的学生,已经获得了好几个厨艺比赛的金奖,闲暇时间还有五星级酒店请他去帮厨呢。

    “这么厉害啊!什么时候请我去试试你的手艺好不好?”

    “我只是遗憾我没早点学好厨艺,要不,当年给你的肉包子和烤地瓜能再好吃些。”

    表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些包子、馒头和烤白薯都是你做的?”

    吴剑同轻笑了一下,“我学厨的时候一直在想,等我学成后,让一个傻姑娘一辈子都能有早餐吃,再也不会低血糖。”

    浪马蝇蜂六

    六号哥可是个实打实的三寸丁枯树皮,刚过一米六的小个,短粗胖黑还不算,平时还喜欢穿个大背心子大裤衩子大塔拉板子,撩起上衣咔咔地挠肚皮。他不笑起来就挺难看的,一笑起来更难看!眼睛跟带鱼似的还不算,眼角还一圈老褶子,真像我们厂区的老太太们讲话了:“一个人不敢看,两个人拎个手榴弹。”

    但是六号哥却是个背景深厚的——他跟表姐他们大学的校长是本家亲戚,一个村出来的,说起来,校长是他的曾高祖爷爷,他是校长的耷拉孙儿。

    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六号哥早早就闹上一个吃空饷的公职,天天不上班还开个车满校园乱逛,弄得全校都管他叫“大破车”。

    这破车哥在图书馆对我表姐一见钟情,当时,我表姐穿着一件青绿色棉布T恤,一条白色运动裤坐在自习室里学□□无奇的装扮,不知怎么就入了破车哥的眼。后来,破车哥说他觉得表姐有气质。他见过这个学校很多花枝招展的女生,吊带裙露背装玫红黛绿的,个个都打扮得跟个生了孩子的小媳妇似的。倒是我表姐,满满的清纯学生气,最让人过目不忘。

    嘿嘿嘿,他倒是有眼光,我表姐四十岁的时候回母校参观时,都有小男生过来搭讪,问她是哪个专业的,管她要微信。

    破车哥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我表姐的手机号,从此开始了对表姐无休无止地纠缠。表姐上课,他跟在屁股后面出溜出溜地走。表姐去食堂吃饭,他又跟在屁股后面出溜出溜地去。他一天到晚围着表姐寸步不离,弄得满学校都知道他跟表姐谈恋爱了。

    “哎哎哎,你们知道大破车和他对象吗?”

    “知道知道,就是那两个人,一个个那么高一个个那么矮,一个脑袋那么小一个脑袋那么大,一个腿那么长一个腿那么短的……”

    “别说呀,破车哥就是有钱啊,只要哥有钱,武大郎敢娶潘金莲。”

    破车哥好像是挺有钱的,据说,他在学校附近的家属区有一套属于自己产权的房子,他还不止一次让表姐进去住。他也挺善于拿钱砸人的,经常对表姐发出邀约:

    “珊珊,你头发这么好看,去做一个离子烫吧,我给你出钱,做最好看的那种。”

    “珊珊,我带你去配一副蓝框的菱形树脂眼镜吧。”

    “珊珊,你喜欢以纯的衣服不?我上次看好了一套以纯的运动服,我带你去买一套吧?”

    “珊珊,我看学校很多女生脖子上都戴个白金项链,我也给你买一条吧……”

    后来又有传言,破车哥为了给表姐买好利来蛋糕店新出锅的老婆饼,连他曾曾祖宗大校长的生日宴都没去,气得曾曾祖宗破马张飞地一顿骂:“你他妈处对象处昏了头了,一天领着个小死对象满学校开个破车比比划划呜呜轩轩的……”

    表姐不是不知道全校的人对她的嘲笑,连室友们都跟她说:“珊珊你咋想的呀?找谁也不能找大破车呀?”

    “就是,那天外系的我高中同学问我,你们寝室那个大美女找的是大破车吗?我都不好意思跟她说……”

    表姐不是没撵过破车哥,“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干点自己的事?”

    “我没啥自己的事,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是你。”

    “你要是实在想跟我去上课也行,那你在学校里不要开着车好不好?学校并不大,不需要开车。”

    “我只是想让你的朋友发现你身边有个这么出色的男人跟着你,想让你的姐妹羡慕你一下。”

    “你空闲时间可不可以找一下你的朋友去玩?”

    “我找谁啊?找谁都烦,我就想找你。”

    “我需要读书,需要做家教,需要有私人空间。”

    “珊珊,我只是想天天和你在一起,我想从早到晚地看到你,我这么爱你,你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因为你这么粘着我,我真的很烦!”

    破车哥约表姐去 KTV,表姐不去,他就打听到表姐室友们过生日的行踪,她们宿舍谁过生日必去ktv唱歌,然后到隔壁包间去堵她们。他知道表姐宿舍没有空调,大晚上给表姐打电话,说在宾馆给她开了房间,让她去享受冷气,表姐断然拒绝。他从校园里给学生们拍照的贾姨手里高价买到了表姐拍摄单人照的底片,冲洗出来后又和自己的照片黏在一起,得意洋洋地放进钱包里,逮着谁就跟谁炫耀:“我媳妇漂亮吧?”

    破车哥知道表姐喜欢游泳,就也去那个泳池办了卡,本来想趁机会跟表姐套近乎,最终却因为他当众对表姐露阴被保安扔了出去。

    不过即使这样,破车哥还是不死不休地纠缠表姐:“珊珊,你说咱俩啊,我有钱,你有型,凑合凑合呗!”

    浪马蝇蜂七

    我表姐对破车哥说:再敢出现就写举报信,举报你吃空饷。破车哥怕工作丢了,不敢再骚扰我表姐。没想到一次接新生的热情主动差点换来了一生的内向。

    表姐大一开始就做学生会干事,后来当了副部长,部长,刚上大二就是系学生会主席。那年9月份接新生的时候,表姐为了杜绝自己去年当新生时的种种弊端,规定校门口接待处的桌子上必须有一次性纸杯和茶水,每个系干接新生时都要帮人家把行李放到宿舍,然后带人家领备品,交学费,领新书,熟悉校园……从头到尾完成一条龙服务。而她自己更是身先士卒,接待新生时不光帮人家铺床叠被打扫宿舍,还带人家办电话卡,采购生活日用品……连手机号都留给了对方,让他有困难就联系自己,对那个裤腿脚子上全是泥的小子简直比奶妈还尽心。

    这次的尽心换来的却是天天没完没了的短信骚扰:

    珊珊姐,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去学校门口的新雨林咖啡厅喝咖啡。

    珊珊姐,今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想吃鱼了。

    珊珊姐,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公园划船吧……

    表姐自然不会赴约,可没过几天就听到了这七号哥丢东西的消息:

    珊珊姐,我身份证丢了。

    珊珊姐,我饭卡丢了。

    珊珊姐,我雨伞丢了。

    珊珊姐,我皮鞋丢了。

    珊珊姐,我书包丢了。

    珊珊姐,我大衣丢了。

    珊珊姐,我书包丢了……

    表姐为了履行学生会主席的职责,主动帮他补齐了教材,又给他家长打电话,请他们把七号哥所有遗失的东西一一买好寄过来,为了安慰他,还请他去食堂吃饭,菜式由七号哥随便点。

    七号哥的饭量表姐也有所耳闻,他一顿能吃一锅大米饭,吃华龙180双面饼方便面能吃 4袋,吃馒头能一口气吃五个。表姐想着一顿饭自己还是管得起的,就让这小子随便点。好嘛,这家伙点了两只烧鸡,又点了一碗黑米绿豆粥。喝完一碗又盛一碗,喝完一碗又盛一碗……直到食堂打饭阿姨都看不下去了,劝道:“小伙子,这粥虽然好吃,但不能这么吃,这么吃该把胃撑坏了。”

    七号哥说:“阿姨没事,我在家我妈做这个粥,我都捧着锅吃。”

    七号哥英语四级没考过,他妈打电话问表姐怎么回事,话里话外都是怪表姐没监督到位的意思。表姐解释道:“他经常去附近网吧包宿打游戏,要么就睡大觉。星期六晚上十点半睡,第二天下午两点半还不醒,我想监督他学习也不可能呀!”七号哥妈断了他半个月生活费,七号哥怪表姐不该告她的状,名正言顺地在表姐身边蹭吃蹭喝半个月。

    浪马蝇蜂八

    七号哥是表姐热心泛滥的后果,八号哥就是表姐热心泛滥的恶果、报应、噩梦。要说八号哥人长得挺精神,是白嫩清秀般的任达华,刚入学的时候也颇招女生们的喜欢。他地理知识特别丰富,黑板画画得也好,中国地图、世界地图信手拈来,系领导也算器重他,有时候让他去家里帮着干点活,买个大米扛个煤气罐啥的。不过上了大二开始,七号哥渐渐传出了精神病人的风评,说他整天在班级□□群里操妈操爸操祖宗地骂,说他在宿舍里玩刀,说他往别人被窝里扔小鞭儿,说他往别人枕头里藏针……据说全宿舍的人还去找了心理咨询老师说八号哥有精神病,让老师给八号哥下精神病诊断证明,后来被辅导员骂回去了。辅导员给的处理方案是:你们三个还打不过一个呀!

    八号哥也经常来找表姐诉委屈,无外乎就是:某某人自己感冒了还喝他杯子里的水,某某人晚上不睡觉在那儿唱歌,某某人用了他的洗衣粉,某某人用了他的衣服挂,某某人因为他唱歌用拳头打他的眼镜,把他眼镜都打掉了,说着说着还哭起来,说自己从小就命苦,父亲家暴,几次把他打得上医院。离婚后母亲又对他不好,天天骂他,拿他出气,管他还管得特别严,动不动就体罚,不是罚跪,就是用棍子敲头……

    我表姐是个极度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跟她耍狠没用,你对她哭诉就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表姐看八号哥好像的确是跟宿舍里的人合不来,就提议要不要搬出去住?八号哥原本身体非常健康,后来因为一次逞能献血献了400毫升,把自己身体毁了,天天脑袋疼屁股疼的,年纪轻轻就靠无限极和人参鹿茸吊着。表姐跟系里打招呼,说他身体不好,允许他外出租房子养病。系里当然同意,巴不得这瘟神赶紧走人呢。就这样,八号哥出去租了个小平房自己一个人住。

    八号哥为了表示对表姐的感谢,送了她一个女生们都喜欢的八音盒。表姐向来不爱欠人情,转眼又回赠了他一副男士墨镜。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让八号哥误会了,他天天在校园里带着墨镜以表姐男朋友自居,整天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制造尴尬的浪漫:在地上摆一圈心形蜡烛,报个吉他唱情歌,捧着一大把玫瑰嗷嗷喊“郑珊我爱你”……结果不是被人开窗户往下丢东西就是大泼洗脚水,弄得表姐沦为全宿舍楼的笑柄,走哪儿都无地自容。

    表姐找到八号哥:“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是不是想毁了我?”

    “珊珊,我这么爱你,我怎么会毁了你呢?我是这么想的,咱俩也老大不小了,这事就早点定了吧。暑假你就跟我回去见见家长吧。我爸是铁路上的一个领导,我本来是可以读铁路技校好接班的,不过我跟喜欢上大学,我爸说他找找人能给我办进铁路系统。只要进了铁路系统,每个月不上班也能有1000块钱的工资拿。我想,你这么能干的女生,让你待在家里,你肯定受不了。那以后就你去上班,我在家里给你做做饭就行了。”

    表姐无语地按了按额头,“我可从没答应跟你谈恋爱。”

    “那你送我墨镜干什么?”

    “为了还礼,你送给我一个八音盒,我送你墨镜,礼尚往来。”

    八号哥不可置信道:“原来这个墨镜只是还礼!你知不知道这个八音盒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我的一个梦啊!我希望你像那个跳舞的女孩一样,永远美丽,永远无忧无虑地跳着舞,我希望永远可以和你开心地生活在一起。”

    “如果以前我做了什么让你有误会的话,我向你道歉,但是我真的不喜欢你。”

    八号哥负气离去。

    当天晚上,八号哥的室友们给表姐打电话,说那家伙在宿舍发疯呢。他把所有的暖壶都砸了,把所有的凳子腿都踹折了,把所有能砸能踹能撕能毁的东西全都祸祸个稀巴烂。表姐难过不已,但碍于男女有别,只能故作镇定地让男系干们去处理,实际上心如火烧,久违了的低血糖重新发作,难过得全身冒冷汗。

    表姐躲到宿舍楼下无人之处给吴剑同视频通话,不知什么原因,她此时此刻特别想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笑脸。

    “怎么了珊珊?”吴剑同的笑柔如春风,眼底像汪了蜜一样,看得表姐眼睛一阵酸涩,“哦,没啥,问问你干啥呢?”

    “我准备毕业考试的菜式呢。你呢?最近好吗?那些男生是不是又骚扰你了?”

    “哦,没有……”表姐哽咽了一下,擦擦眼睛,“你毕业后想去哪里?”

    “省城这里倒是有几家星级酒店给我发了offer,有的承诺一进去就是行政总厨。我……我还没想好……珊珊,你说我去你们学校门口支个摊位买小吃如何?我最近刚研制出一款熏肉大饼,很好吃的。”

    “算了,行政总厨月薪过万,千万别放弃这么好的工作。”

    “可是,我觉得你一个人在那边,又有那么多坏男生,我不放心……我担心他们欺负你……”

    一句话又说得表姐眼泪潸潸而落,“你说,为什么都是我的错呢……怎么什么都成了我的错……不是我让他砸暖壶的,不是我让他弄坏椅子的……到底要我怎么做,他们才能满意……”

    “珊珊,你别哭呀。”吴剑同手足无措地沉吟了半晌,眼里也泪光闪动,“我现在就去买火车票陪你。”

    “不,你别来,你专心考试,拿到毕业证,实现你的理想,这也是姥姥和我的心愿。”

    “珊珊,我不放心你,你要好好吃饭,好好保护自己!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些男生的错,你别怪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表姐挂断了电话,重新回到宿舍,她知道,一切,还得自己去迎难处理。

    第二天晚上,八号哥宿舍里又传出消息,八号哥用拳头砸玻璃,满手都是血,被送到医院去缝了五针。

    第三天晚上,八号哥宿舍里又传出消息,八号哥心脏病突发,被室友们踹断了门板子送到医院去抢救。辅导员连夜通知他父母来学校探望,表姐也跟着上医院帮忙料理。八号哥他妈知道让儿子为情所困的是表姐,差点扇她嘴巴子,被辅导员死死拦住了。

    一周后,八号哥宿舍里再一次传出消息,八号哥吞了老鼠药,被连夜送到医院洗胃。医生说再晚送来几秒钟这人就必死无疑了。

    两周后,八号哥康复了,他从教室里拉出正在上专业课的表姐就往大马路上狂奔,说让车把他俩一起撞死,活着不能成夫妻,就要当一对儿鬼鸳鸯。

    万幸,那天一群男老师和学生会的男生们一起冲到马路上,制服了八号哥,把表姐救了下来。学校下达了对八号哥开除学籍的处分决定,并要移交司法机关以刑事案件论处。表姐替八号哥求了情,希望能够保留他的学籍。他是下岗工人子弟,父母打零工抚养孩子着实不易,可以晚发一年毕业证和学位证以示警告,但如果被开除了,以后前途就毁了。

    事后我问过表姐,当时被八号哥拉上公路上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表姐说:“想我一旦死了,你大姨可怎么办?你大姨那个脾气,咱姥咱姥爷都将就不了她,还谁能将就她?还有你大姨父,一辈子哪哪都不招人待见的人,就剩个女儿还勉强待见他。我要是死了不是死我一个,是死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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