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于无始的前世,无悔的今生,无终的来世里孜孜寻求我灵魂的唯一伴侣。如果他失踪了,我就在轮回里寻找他,无休无止。
我生活在一个幽暗而古旧的明宫遗梦里。
这里没有繁花似锦拥香醉月,没有坐筵飞觞凤管玉箫,没有春殿美人的肌肤胜雪,没有霓裳羽衣的如梦似幻——这里有的只是一座井断垣残的寥落庭院,一蓬连天无意的寂寞衰草,一群枉自惆怅青春年华的白头宫女。
这里的天永远是阴沉的铅灰色,像宫女们死灰一样的眼神。这里的风永远是刀子一样的尖利,在一张张已经皱纹满布的脸上划上更多的愁苦。这里永远是冬季,永远是下不完的雪——无穷无尽的白发到处翻飞,飘荡——前世的罪恶,今生的冤孽,永远无法逃脱的宿命!
我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我是当今皇上和一名浣衣局婢女一夜风流的附属品,是个出生时就夺了母命的不祥物,是个一落地就该被秘密处死的孽种,是个为了日后能派上用场而留下一条贱命在宫廷角落里自生自灭的工具。
只有这里的人叫我公主,外面的人都叫我野种。
不,还有一个人,他叫我明剑。
他是宫里最老实木讷的老太监,几十年如一日管着御花房的花花草草,是个没嘴的葫芦,有气的死人。
在我面前,他却是最睿智的长者,最严厉的老师,最慈爱的父亲,他教我武功,教我读圣贤书,教我做人的道理。
“剑,百刃之君。执剑者,必为谦谦君子。”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可是连他也走了,只留下了这张字条和满室的凄冷的寒香。
所有的花儿一夜之间全部凋谢了。连它们也不要我了。
我又回到了那个永远没有春天的庭院。
雪,漫天漫地下着,像是天在堕泪,悲悯世人的凄凉无助。
我在这被雪魔掌控的天地之间疯狂地拔剑起舞,直至力竭瘫软。
若雪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世界,带着他袅袅的箫音,他清澈如泉的眼神,他温润如玉的笑靥。
他是大将军萧衍的儿子,父亲殉国,母亲殉节。皇上怜其孤弱,遂接进宫中抚育,以示圣恩。
他是一个官窑的青花瓷瓶,摆在乌木架子上遥遥供人观赏,却从没有人去擦洗拂拭,他只是用以昭示主人的富足的工具。
他也是雪,可他却是一丝春雪,轻轻软软,吹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在他纶语佛音般的箫声中,我的剑似乎也少了些戾气,多了些包容。他的诗,他的画,他的字,他的琴,他对草木蝼蚁的态度,无一不是慈善祥和,温存恻隐。
他是掌心化雪,滴滴温柔。
在他的感化下,世界竟也变得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如果生活能这样继续下去,该有多好。怎奈狂风乍起,掀起滔天巨浪!
若雪在皇帝寿宴上吹奏了一曲《碧海潮生曲》,艳惊四座,彻夜未归。第二天清晨我便出去寻找,翻遍了整个御花园,终于在河边一处密林丛中见到了他。
他满脸泪痕,衣衫破碎,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的伤痕默默地向我倾诉他昨夜承受的屈辱和摧残。
我胸口一阵大痛,几乎站不稳。若雪反而扶住了我,向我强挤欢颜:“明剑,我们回家吧?”
浴后的若雪看起来清爽多了,但是身心的巨创让他连路都走不稳。我强忍眼泪替他疗伤,可是一看见他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的淤痕抓伤,眼泪就止不住滚滚而落。
“没关系,”若雪伸出手,那双本该是执笔持箫,现在却满是啮痕的手替我抹干眼泪,“我没事,不疼!”
我再也忍不住了,丢下药夺门而出。
“啪!”一把剑凌厉得横上我的脖颈,一大堆的锦衣卫将这座荒院围个水泄不通。他们“呼啦”一下迅速排开,一位浓妆艳抹盛气凌人的华服妇人翩然而至——她就是当今皇后。
“萧若雪不尊法度,秽乱后宫,诱惑圣聪,给我拿下,就地正法!”
无数支剑闪着逼人的寒气刺了过来,我一纵身,拉过若雪,从窗子飞了出去。
疯了,这个世界疯了!欺凌压迫别人的人高高在上,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反而成了罪人,什么叫权势,那真是一只能颠倒黑白翻云覆雨的魔杖!
“把那个臭丫头给我拿下!”皇后在下面疯狂地叫嚣。
“是!”无数个声音整齐地回应着。鹰犬,果然训练有素。
前有追兵,后有堵截,没办法,只能硬拼了。我使出浑身解数跟他们周旋。无数支剑断掉,铮铮作响;无数声惨厉的哀号,响彻云霄。无数的鲜血,从口中,胸腔中喷薄而出!我一只手拿着剑和他们打斗,另一只手保护着若雪,好几次他都差点犯险。我死命地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生命越来越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随时要从我手中飘走。
“啊!”若雪似乎中了一掌,他的身子向下重重一坠,我根本就抓不稳他。又是一支剑刺过来,我轻轻一侧,躲了过去,却来不及救若雪,眼睁睁得看着他像一只中了箭的天鹅,无助地倒在了猎人的脚下。
“我知道你能逃走,我现在就杀了这个妖孽!”皇后冷冷地威胁我。
“明剑,别管我,快走!”若雪凄厉地叫着,被一拳打在心口上,痛得直不起腰。
不行,若雪已经受了重伤,这个时候我决不能丢下他!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停止了反抗,和若雪一起被打进了天牢。
原谅我,若雪,我原以为能带你逃走,逃出这个给你带来巨大耻辱的魔窟,可我没能做到,我失败了。不,不要怪我傻,我根本就离不开你,天牢也好,断头台也好,哪里有你,哪里才是我的清水净土,才是我的春天。
日复一日的毒刑拷打让我已经麻木了,我感觉不到痛,真正让我痛的是若雪。他每次都被打得昏死过去,又被一盆冷水浇醒后总是对着我微笑。那是怎样的微笑啊,那是让最冷硬的心肠都能流下热泪的微笑,是让最狠毒的刽子手都举不起屠刀的微笑。
若雪,有了你,地狱都能洒满阳光!
皇后终于厌烦了这种钝刀割肉式的折磨,决定将我们除之而后快,懿旨已下:三天后开刀问斩。
太好了,终于可以死了!我几乎要欢呼雀跃!
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痛苦的悲剧,只有当悲剧的帷幕落下,我的灵魂才能得到救赎。
不,等一下,若雪呢?若雪怎么办?他不该就这样惨死的!不行,我不能只顾自己,我得先将他救出去!
可是,身处炼狱,上天无望,入地无门啊!
皇后已经好几天没来这里观赏我们受刑的好戏了,她没有那个闲情雅致了。听说来了个瓦剌国的王子,带来好几个强悍如虎的大力士,在一连几天的摔跤比赛上把皇宫里的高手们摔得人仰马翻,各个身受重伤。
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吧,皇后在狗急跳墙之时居然想到了我:“传我的话,叫那个贱丫头来打,她不是很能打吗?打赢了,她和那个妖精就不用死!”
真是绝处逢生!若雪,若雪不用死了!
不,别再说了,这绝对不可能!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借机逃走?不顾你的死活?我可做不出来,所有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坚决不行!
我站在了摔跤台上。寒冷的风刮在我的伤口上,钻心一般的疼。
对面站着几只熊罴一样的怪兽,龇牙咧嘴地瞪视着我,那浑身上下迸发出的凛冽的杀气和嗜血,那与生俱来的剽悍和狂性,简直不是人类所能有的!
那根本不是人,是杀人的机器!
他们嚎哮着向我奔来,卷起滚滚尘烟,瞬间就将我吞没了。
血!血!漫天漫地都是血!无数的鲜血从我眼前涌泉般的喷射过,激荡成千万朵怒放的红莲。那烈火般灼热的花,熊熊地燃烧,似乎要焚毁世间的一切!
就在我最后一丝意识要崩溃之前,突然一个遥远如地狱审判般的声音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死丫头!你赢了!”
赢了!赢了!若雪!我们赢了!不用死了!天哪,天地瞬间都亮了,一切都美好明媚如春天!
我在御花园里一路狂奔高歌,恨不得插上双翼飞到若雪面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遍寻不至……
家里没有,御花园没有,书房没有,天牢也没有。
糟了,一定是又出事了!
入夜,我又一次在河边的密林深处找到了瘫倒在地,连寻死的力气都没有的若雪。
体无完肤,摇摇欲坠,衣衫尽碎,发丝凌乱不堪,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脸上居然没有一丝悲苦之色,哀莫大于心死。
“你刚走,皇上说要亲自提审我。”若雪似乎还想挤出微笑来安慰我,可是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了,这太讽刺了。
沉默良久……
若雪突然站起身,径直来到我面前,他的脸上居然呈现出了一种神秘的光辉,那是人生最绚烂的光辉,是死亡的光辉。
“我求你,杀了我!”话落如金石坠地,铿锵作响,不容置喙。
心照不宣,我又一次横起手中的剑,剑光一凛,瞬息又黯淡下去,连它也多了几分凄怆。剑尖直刺向若雪的咽喉,却不由自主地停止了。
不!这条命是我用自己的命去拼才维护住的,让我亲手结束它,我做不到,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剑身轻轻一偏,深深扎进了若雪身后的树干里,犹自铮铮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做都保护不了你!这是为什么!我多想大哭一场,可是无泪,我早已无泪可流。
我多想仰天长啸,一舒心中闷气。可是,无论我使多大的力气都是徒劳,我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猿猱尚可以悲鸣,子规都可以泣血,而我?老天!你连泣血悲鸣的权利都给我剥夺了是吗?求生无欢,寻死无路,老天,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田地!
你还有什么把戏,还有什么灾节横祸,还有什么罹难波折,通通使出来吧!
我终于又等到了。
圣旨下:明剑公主才貌出众,武艺超群,深得瓦剌王子欢心。为了两国永远修好,今特将明剑公主许配瓦剌王子为妻,即日出发前往瓦剌完婚!不得耽搁!
我坦然接受,但我要皇后答应我一个条件:放若雪出宫,还他永生永世的自由。
她阴冷地一笑……
一身瓦剌盛装的我在众人的簇拥下去见若雪最后一面。他还是一袭白衣,像一只渡尽了寒塘的冷鹤,顷刻间要在冷月孤星在亲手埋葬自己悲苦的灵魂。
“若雪,如果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如果有来世,我想学武功。到时候,我来保护你。”
“明剑,如果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我只想做妻子——你的妻子!”
不等众人的催促,我自觉地上了车。高楼之上,若雪的身影越来越凄迷,越来越渺远,远得就像一个梦,抑或是我们的前世——青山碧水旁,一对平凡的夫妻,男耕女织,笑颜如花。
待我刚走出京城,就听见满街的老百姓都在议论纷纷:“大将军萧衍的公子萧若雪已被皇后赐死,他临死前跟皇后交换了一个条件:用他的命换取明剑公主不用远嫁。”
天地都被冰雪淹没了,只剩下寒风在凄凉地呼啸,多像一曲幽咽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