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醒不过来。
我在一片黑暗的荒野中无尽地徘徊,慌不择路。等待我的似乎只剩下死亡,轮回,抑或——灰飞烟灭。
没办法,我只好忍耐,只能消沉,甚至选择堕落。
我静静地等待着被湮没——
“凤皇儿——”
父皇!父皇!那是我那久违了的父皇在呼唤我!我那威严似海深沉如山的父皇!在我遥远得已经模糊的记忆中,他的脸仍旧是清晰的慈爱和亲切。而此时,我看不见他的脸,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寒蝉般的凄切和悲凉。
“弟弟——”
姐姐!我的姐姐!我那温柔似水飘逸如仙的清河姐姐!那个在国破家亡之日面对着逼宫的虎狼之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姐姐,那个十四岁就被迫付出贞操的姐姐,那个数次救我于危难之际的姐姐,那个在我被仇恨的火焰焚烧地失去理性时含恨自杀的姐姐。
姐姐,你是来教训我的吗?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姐姐,你在哪里,你让我见见你好不好?姐姐,姐姐,我对不起你!姐姐,我愿意用生命换回你!姐姐——
“大司马——中山王——太守大人——皇上——”无数的声音从角落里蔓延过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潮水般渐次涌起,终成滔天巨浪,席卷在我耳边哀鸣着,泣诉着,呼啸着,嘲骂着。
突然间,众鬼魅齐齐止住了嚎叫,一片万籁俱寂,那是大灾要降临前的寂静!、
“卿卿——”
我骤然间掉进了记忆的血狱——
那是我即使轮回千万次也无法释怀的记忆。
就在现在,我还能感觉到那具充满□□的躯体蹂躏我时的屈辱感——那双灭我族人杀我百姓的魔掌在我身上肆意侵略时,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鲜血染红了锦被。
“哦,卿卿——朕让你疼了——”
真正让我疼的岂是这区区身下之辱!为了我大燕的百姓免遭屠城之厄,姐姐清河公主自愿入宫做了你苻坚的玩物!谁知你欲壑难填,竟用慕容世家所有妇孺的性命胁迫我爬上你的龙床。从那一刻,我不再是大燕帝国的受尽万千宠爱的小皇子,不再是少年早慧的中山王,不再是朝堂上天纵英才意气风发的大司马。我的生命陷入了梦魇,永远无法醒转的梦魇。
每当我被折磨得九死一生时,每当我挣扎得伤痕累累时,耳畔总能响起父皇的殷殷嘱托:“我骄傲的凤凰儿,你是凤凰,你永远不会死,你能在熊熊烈火中涅槃重生!”
长夜苦寒,风雨侵窗,我在每个角落里都点燃了蜡烛。霎时间,整间宫室一片红光。我这只断翼的凤凰啊,何时才能摆脱恶枭的欺凌,带领我的子民我的故国涅槃重生。
此时,只有满屋的红泪慰藉我的妄想和痴心。
姐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换取了我的自由,我被遣送出宫,在一片讥笑和嘲讽中出任平阳太守。
十几年的忍气吞声,包羞忍耻,十几年的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十几年的礼贤下士,招兵买马——当我处理政事时,当我沙场阅兵时,当我审视水利工程时,我的眼前总会浮现那一幕幕恐怖得令人抓狂的画面:山河易色,草木凋零,血流成海,哀鸿遍野,百姓持子,且烹且哭——
暗夜苍茫如幔帐,我依旧燃起红烛,在迷离的火光中追忆着似水的滔滔流年:含怨殉国的父皇母后,战死沙场的叔伯兄长,至今还在敌宫中生不如死的姐姐,死在苻坚屠刀下的忠臣良将——
不!不!满腔怒火烤得我口焦唇枯,仇恨的种子在亡国的那天就在我心中生根发芽,现在它早已长成一株强壮的藤蔓,日日夜夜撕扯着我胸臆间的血肉,催促着我马踏关中,挥刀雪耻,光复我大燕帝国,让我沦为贱奴的子民及早重见天日。
战火很快就被点燃了,旋即就呈现出了冲天之势。血光纷披中,我横刀跃马,斩落无数敌首。奇怪,这刺鼻的血腥气别人闻之欲呕,为何我却对此情有独钟?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何为涅槃?在血火中涅槃,在战火中涅槃,在怒火中涅槃。
阿房宫的梧桐并没有让我这只浴血凤皇得到片刻的栖息,我才不会甘心“凤皇凤皇止阿房”的命运,我要凤舞九天,让人间这个修罗场变成我的凤凰池!
苻坚这个蠢货肯定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在他身下宛转承欢的小娈童会摇身变成地狱使者向他勾魂索命。他还妄想送我锦袍,用往日的“恩情”来打动我,让我放他一马?哈哈,做梦!苻坚,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你这个魔鬼,我一定要用你的性命祭奠我那些至今还在枉死城里受苦的将士和百姓!
我杀了苻坚——
把他煮成香气四溢的羹汤——
分之众人——
哦,仇人的血肉,真是鲜美甘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
被簇拥在金銮宝座上的滋味其实也不是那么舒服,满朝的文武百官为何让我觉得这么陌生,甚至有点恐惧?他们是在对我说话?为何我总觉得把戴金冠着龙袍的人只是我的肉身,而我的灵魂早已魂游天外。
那个皓首白须的前朝旧臣退朝时袖子刮在门上,“吱!”好响的声音,几乎震了我一下。
今日后花园漫步时,两个宫女对坐吃桃,一个咬下了一口,便递给另一个。那粉嫩的桃肉,鲜艳的汁水,多么像好久没闻到的血的气味。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是谁还在传唱早已化为死灰槁木的歌谣?!
居心叵测!居心叵测!你们都在针对我讥讽我嘲笑我唾骂我是吗?无论我做出何种努力得到多大的成功你们也不会认可我是吗?在你们心中我永远都是亡国贱奴,永远都是那个低位下作的娈童,那个完全丧失了尊严的玩物是吗?好好好,那就用你们的鲜血流成沧海来涤荡我耻辱的印迹!
屠杀令一下,长安城顷刻间变成了人间魔域!滚滚浓烟弥漫全城,依稀可见无数把被鲜血染红的钢刀,还在乐此不疲地砍杀着,屠戮着。一具具的躯体伴着惨叫声直挺挺地倒下去,颈腔里的鲜血喷涌而出,直射在刽子手的脸上,激起他更强烈的亢奋——只闪着寒光的枪,正挑着还在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孩,地上跪着同样痛哭流涕的母亲,婴孩在狠狠摔到墙上,脑浆迸出——
大臣们的长跪叩头哭谏血谏的把戏根本无法打动我,一群前朝余孽!苻坚贼子阴魂不散,身处阿鼻地狱还妄图兴风作浪吗?好,那你们这群迂腐的怪物就陪着他一起殉葬吧!
先后数位元老重臣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牵扯人数多达数万。一时间,朝堂上下,众官缄口,万马齐喑;长安城中,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
清河姐姐悬梁自尽,临终前留下血书,上有六个殷红刺目的大字:哀—莫—大—于—心—死。
我掉进了深不可测的空虚中。
人活一世,无情无爱,无恩无义,有的只是仇恨,杀戮,血泪,耻辱,那生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生又如何,生缘无爱,孤寂欲死;死又如何,死仍无爱,孤寂欲生;爱又如何,爱在彼岸,彼岸飘渺——生无可欢,死无可悲,不如归去不如归——
我经常一个人身着白衣独自站在高楼之上极目远眺,苍山如海,残阳似血。深秋将至,西风劲烈,梧桐的黄叶四下纷飞,多像洒落漫天的冥币,凄凄惶惶,寻寻觅觅。
我经常一个人从黄昏站到深夜,再站到黎明,站到破晓,站到天光大亮。我的衣服被露水打湿,风一吹,冷透肌骨。没有人来陪伴我,没有人来安慰我,更不会有人来为我披衣,听我诉说衷肠。他们都惧怕我,畏我如虎,恨我入骨。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多少次沉沉暮霭中,我听到了父皇母后深情的呼唤:“孩子,你受苦了——”;多少次耿耿星河中,我看见了姐姐怜惜的泪眼:“弟弟,回家吧,待在那里,只能自取灭亡!”
回家?我早就无家可回了。回去又能做什么,彼时又将是一番血雨腥风的斗争,鱼死网破的挣扎,成王败寇的搏杀——我累了,倦了,厌了,烦了,我不想再饮血,不想再杀戮,况且,还有千千万万在我疯狂的复仇欲念下无辜殒命的黎民百姓,我还要替他们偿命。
当毒酒流进喉咙时,我的眼前浮现了一个初雪般纯净的小王子,乌木般的头发,秋水般的双瞳,纯真如花的笑靥:“父皇,凤皇儿回来了——”。他的身后,是一片青葱翠绿的梧桐树。
慕容冲,小字凤皇,十六国时期西燕国君主,前燕帝之子,曾被封为中山王、大司马。前燕为前秦所灭后,慕容冲一度沦为苻坚娈童。十几年后,慕容冲结集鲜卑人,马踏关中,挥刀雪耻,并阿房城继位,做了燕国皇帝。386年,慕容冲去世,年仅27岁,谥号“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