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多雇佣几个裁缝了。”
卡莉娅一边扶着家门旁边的木头柜子用两个脚跟互相蹭把鞋子脱下来，一边用有些疲惫的声音这样自言自语着。最近生意太好，洽谈原料的应酬多得她已经连着几天没怎么睡觉了。又一场饭局在三个小时之前结束，卡莉娅知道自己必须赶紧回家休息。否则不要说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开那些合约里的陷阱条款，光是长时间不休息和大量饮酒带来的身体压力都让她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猝死。
而除了这样昏沉而醉醺醺的时刻，卡莉娅几乎不会说多余的话。对于她而言，应酬客户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人如其名，卡莉娅有一头浅粉色的头发。微卷的长发原本是做了发型盘在脑后的，但由于她在马车上靠着眯了一觉的缘故，此时已经散乱不堪，编进头发里的浅紫色丝带也松了出来，歪歪斜斜地挂在她的头发里。她尖晶石一样的浅紫色眼睛里火彩都有些暗淡了，青黑的眼袋让她看起来憔悴无比。
陪她一起去应酬的是保姆布丽琳，扶着浑身酒气还困得半死的小姐下了马车穿过花园进了门之后，这位保姆就赶紧冲去帮她准备洗澡水了。尽管在马车上时，靠在布丽琳怀里的卡莉娅，在睡死过去之前还强撑着说完了自己回到家后不想洗澡想要先睡一觉，但是在这个方面，布丽琳从来没有尊重过小姐们的意见。
卡莉娅知道自己是没可能逃过布丽琳对她的“卫生审判”的，只能晕晕乎乎地把包甩在沙发上之后自己上楼去拿好换洗衣物和毛巾等着。妹妹安妮莎和另一位保姆珊丽娜还没到家，卡莉娅只能自己去翻衣柜。
这间别墅并不是母亲留下的财产，那位劳罗拉的沙克德老爷……或者说是少爷？谁知道呢反正他没结婚就是了，十几年前沙克德没能成功成为帝姬夫人的事情全歌秋罗都知道——而卡莉娅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正是被那之后贵族派反攻倒算所波及的人员之一，也是正因为这逃亡的新学院派的身份，长着南方人外貌的姐妹俩才会出现在歌秋罗北部的此地——那位沙克德先生派的人直接拿着劳罗拉领地批下来的款项帮她们购置的，说是专款专用，避免她们俩拿投资款买房子。
毕竟她们俩原本的房子确实配不上如今她们这个体量的布匹商。
这里是安丽卡省，由皇室委派官员治理，并不是属于哪个贵族家族的领地。但这里的官员仍然会对她们这样没有爵位的平民魔法师虎视眈眈，在丧母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卡莉娅因此交出去的金币足够买下三套这样的别墅。
而即便房子越换越小存款越来越少，跟着她们俩的母亲逃亡到此、帮着她们的母亲将两人带大的布丽琳也没有离开卡莉娅姐妹，甚至连一点关于她们存款或者离开的主意也没打过。反而一直用自己身上的烙印为二人身份打掩护——新学院派是决计不会用奴隶的。
布丽琳当然也不是奴隶，虽然曾经是，但自从她的原本的主人家里破产她被拉到奴隶市场上拍卖并被卡莉娅的母亲直接掳走之后就不是了。在二人的父亲牺牲于对抗贵族派的战争、母亲在逃亡路上感染疾病并于数年后离世之后，是布丽琳将卡莉娅和安妮莎带大，并一边打她们母亲的遗产，一边教会了两人如何应付贵族官员、如何与客户交际的。卡莉娅愧疚于自己对外只能说这位于她而言几乎是第二个母亲的妇人是自己的奴隶，甚至不能让她穿些更漂亮的其他颜色的衣服出门，但布丽琳对此并不在乎。
于是在挣到自己的第一桶金的时候，卡莉娅和安妮莎一起买下了一块海蓝宝。由安妮莎亲手做成了胸针后，配着一套崭新的、在围裙下摆和飞袖边缘缝着精致镶边的、卡莉娅亲手做的墨海色长裙一起送给了布丽琳。
结果是两人得到了布丽琳的一通臭骂。
“现在生意才刚刚重新起步！你们怎么能把精力和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呢？有自己做胸针的时间为什么不多去调查一下市场？你们俩已经把帝国的流行趋势全部了解清楚了吗！还有，我说过多少遍，不许浪费不许浪费！这个裙摆那么大我穿着怎么干活？这么多的布料——还有这个宝石！买这种东西干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这不是钱哪！”
布丽琳手里的尺子把桌面敲得啪啪响，平日里两句话能把邻居小孩骂哭的安妮莎当时缩得像个鹌鹑，一向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说话的卡莉娅一面搂着妹妹一面低着头跟布丽琳道歉。而第二天一起床，姐妹俩就看到了换上那身新衣服的布丽琳哼着歌抱着收回来的衣服穿过玄关。
“看什么看！快点洗漱！今天还得出门呢！”
布丽琳说完就哼着歌消失在了玄关尽头。
总之一切从那个时候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起来，命运似乎格外眷顾这对姐妹，自从三年多之前初次涉足布匹生意开始，她们基本上没有遭遇过太大的亏损。
而现在，不容拒绝的“馈赠”反而让卡莉娅有些头疼。
跟那些投资款项和图纸一样，今天陪着安妮莎出门的珊丽娜也来自劳罗拉领地。这样近乎于监视的做法让卡莉娅很不舒服，但碍于自己必须接受他们的资助，卡莉娅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她和安妮莎没有拒绝东北王的权力。
尽管对劳罗拉的作风卡莉娅早有耳闻，但是直到今天泡在浴缸里被捞起袖子的布丽琳奋力揉搓时，卡莉娅仍然觉得这很荒谬。
直接帮她们买了新宅子置办了富商该有的所有东西……
卡莉娅毫不怀疑，只要她和安妮莎满了二十二岁，劳罗拉领地会直接送几个衍圣公给她们。
那位珊丽娜实际的身份是顾问，但并不是商业方面的。沙克德先生的信里要求弗兰罗尼尔姐妹尽快盘下足够的地盘开始拉队伍，至少在明年夏天之前练出一支厂卫队。
“卫队……”
“姐姐你说什么！”
艾丽莎被莉蜜高亢的叫声刺得眉头紧皱，手抬起来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又梦呓似的呢喃了些什么，过了几分钟，方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姐姐你醒了——路温先生！艾丽莎姐姐醒了！”
趴在艾丽莎床边的莉蜜大喊大叫着蹦下了木凳，一路狂奔着消失在了艾丽莎视野里。艾丽莎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像是被人拿打蛋器搅了三十分钟，被打发的思绪让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躺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
路温……是谁啊？
艾丽莎捂着昏沉的脑袋坐起身，但旋即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不是圆眼睛吗？为什么现在摸起来反倒像是星缇纱那狗娘养的贱/人一样上下边界平行的眼睛！？
什么情况！？
艾丽莎直接下了床，顾不上因此而更加眩晕甚至让她想要呕吐的脑袋，光着脚跑到了窗边。
这是……
这是谁！？
玻璃倒影出的姑娘与艾丽莎此时的年纪相差无几，但一头微卷的长发并非灰白而是熟褐色，在正午的阳光下毛茸茸地披着一层金光。那双眼睛更是让艾丽莎陌生得发慌，上下边界平行，整体形状像是水晶柱的纵剖面，除了外眼角仍然低于内眼角之外跟她原本的眼睛简直毫无关联——那里面的眼仁甚至是和温西卡一样的蓝绿色！
而且——而且！
那里面……那里面是……
艾丽莎的手难以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脸颊，已经被茧子覆盖的指腹迟钝地将眼泪的触感传达到她的大脑中。她顾不上分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玻璃倒影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是比过去身为埃米勒继承人的她更绚烂数倍的火彩啊！
随着她身体微微地颤动，那双眼睛里每一分不同色彩的“楞面”都像是灯光下的宝石一样闪动着不同的色彩：海洋一样的蓝色、湖水一样蓝绿的颜色、孔雀绿与冰川的蓝，无数相近却不同的色彩被极北冰海一样的碎冰火反块块切割，却又无比和谐地在她的眼中构筑成一个整体。那是一双何其美丽的眼睛，那是一双代表着何其强盛的魔力的眼睛啊！
艾丽莎没有听到莉蜜叫她，直到一双陌生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才从自己崭新的美貌中回过神来。过去的她并不能算得上美丽，甚至可以说，在歌秋罗人之中，她的容貌即便不考虑那发灰的发色和暗淡的火彩也仅仅是堪堪能拿到四五十分。但此时此刻，即使光是凭着这双眼睛，她都比玛丽安娜更有资格成为都城最有名气的奢侈品代言人——艾丽莎这样想着。
不过此时有比她的美貌更重要的东西。
“您是……”
艾丽莎抬起头，看着那个有着与自己相同的金发，以及一双让她想到玛丽安娜的金色眼睛的男人。
“路温·克尔凯·鲁米纳斯。”男人的右手仍然搭在艾丽莎的肩膀上，“初次见面，艾丽莎小姐。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聊。”
“好。”
艾丽莎斜眼看了一眼路温搭在她肩膀上的右手，后者很识相地把手收了回去。
在莉蜜拿来茶壶的时候，艾丽莎已经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情。在集市上，有小贼抢走了她的钱包。艾丽莎全身上下所有的钱都在那里面，她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结果在厮打的过程中被那抢劫犯抓到了头发，本就因为失去魔力和身上伤口而没什么力气的艾丽莎害怕露出自己的烙印，于是再一次被对方抓住了破绽，被后者按着脑袋狠狠撞在了路边小店的台阶上。
艾丽莎只记得自己两边的上半眼眶齐齐传来剧痛，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很幸运，你的骨渣被周围的肉拦住了，没有刺进你的眼珠子。”路温站起身，亲自为艾丽莎倒了一杯茶。一朵花瓣随着水流一同冲进了白瓷杯子里，这品质下等的花茶几乎没什么香味。艾丽莎没有谢路温，端起杯子看着对方坐回去，“当时我听到了你妹妹的叫声，看到你情况很严重，加上你妹妹一直在请求，还说要把所有的钱全部给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拒绝，所以把你带回来医治了——如你所见，我是光木属性的。”
“……然后呢？”
艾丽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路温的四颗门牙全是用金属牙箍装上去的、用其他人的牙齿制作的假牙。她知道贵族不可能亲自救治有烙印的她，但如果是曾经沦为过衍圣公的男人就不同了。艾丽莎对这个男人的家族没有什么印象，而且拔牙正是新学院派的避难所时期会对衍圣公做的事。对于那些商人而言，贵族那漂亮且磨损很少的牙齿可以卖，而且被拔掉一部分牙齿的衍圣公也更难逃跑。
烙印对魔法师的用处不大，即使留下了伤疤他们也可以把它整块挖掉。但牙齿不一样，即使是魔法师，恒牙掉了之后也不能再重新长出来。所以那些衍圣公一旦逃跑，就会很快被发现并送回来。
“然后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似乎是想要威胁她，路温笑了笑。
“你的经络是畸形的，大部分像是被分成了一大一小两个支流——不过不是像河流那样，实际上它们是重合的。只是在魔法能量的意义上……”
“好了，你打住，我不懂这些。”艾丽莎打断了这个啰嗦的男人，“说重点。”
“总之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经络受过伤，但是它的主体仍然是完好的，所以可以激发魔力。”路温对被打断似乎有些不满，但是也没有表现出来，“现在你和我一样是光木双属性了，准确地说还带一些水不过现在你最好别用它，受伤的那部分主要跟金属性相关但是也包括水属性的一部分——所以你的眼睛变成了蓝绿色，头发也是这个原因。现在我重新激发了你的魔力，目前你的魔力水平大概是七星左右，潜力我还没仔细测量，因为你的经络还没有完全恢复好，现在测量容易受伤。但根据我的经验，你的潜力至少在十三星上下——艾丽莎小姐，你曾经也激发过一次魔力，是吗？”
不是金……
艾丽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恍惚间感受到了一种解离一样的陌生。
她的头发自出生起就是银灰色的，这没错。但如果是家族请来为她激发魔力的医生，又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她的经络畸形呢？
十三星……
特莱文和伊西斯加起来都没有十三星的潜力。
不过听这位路温的的意思，她或许该感谢那两个家伙——还有她陷入了本应该只属于男人的甜蜜婚姻里、不敢违逆自己丈夫意志的母亲爱丽丝。因为辐刃的原理是使得体内魔力形成乱流自我攻击，如果一开始就激发了她本应该有的属性，那此时即使她还能活着，估计也没有办法重新拥有魔力了。
路温还在说着自己多么有恩于她，例如在治疗她脸上的骨折时利用魔力促使断裂的骨头生长以改变了她眼睛的形状，让她变得“像星缇纱帝姬一样”的美丽。艾丽莎心里一阵恶心，身体都因为想到那个该死的帝姬而微微颤抖，但面上仍然尽力保持着得体疏离的微笑。
“是的，如你所见，路温先生，我和你一样曾经是贵族的一员。”
反将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