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草木萧瑟，慈宁宫前的花园里也落了满地枯叶，宫人们结成队伍打扫路上的落叶。

    花园北面就是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在窗外能听到正殿内一男一女两道低语声。突然，殿内传来瓷器被打碎的声音，而后衰老的女声猛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愤怒。

    “皇帝，不要忘了，你也是都人之子！”

    殿内的宫人都躲到角落，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自己直接消失。已经是中年人的皇帝惶恐地跪在地上，茶水浸湿了明黄色的龙袍。

    “儿不该说这等话，还请母后息怒。”皇帝低头认错。

    太后皱着眉头，揉了揉额角。

    “我知道你宠爱郑氏和三皇子，但国本一事关乎江山社稷，岂可任性而为？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

    皇帝离开后，立刻有宫人前来擦净地面，收拾好茶杯碎片。与此同时，伺候太后多年的老嬷嬷立刻走到她身后，为她揉捏头部。

    “把这次新晋女官的名单拿来。”头疼缓解后，太后吩咐身边的老嬷嬷。老嬷嬷领命而去，很快，新晋女官的名单就送到了太后面前。

    皇城内宫城外的宫女房内，夏琳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上着圆领对襟窄袖长袄，下着素色马面裙，头上戴着覆着发网的狄髻，上面插着三支银制的花簪。因着已经考上女官，她的衣服比普通宫女华丽了些许，长袄的襟部多了绣花眉子，袖口领口都有圈金，马面裙的布料相比普通宫女也有提升。但她的脸上并无成功考上女官的喜色。

    “晦气人就是晦气人，便是考上女官又能怎样？给那个大皇子当值，说不准什么时候连主子带自己就都没命了，到时候连个封地都不一定去得了！”

    屋门外，一个名叫陈翠枝的宫女故意把话说得很大声。仗着姑母是郑皇贵妃宫里的大宫女，进宫以来一直欺压一同做事的其他宫女，工作都扔给别人，还要从别人手里拿孝敬，夏琳进宫一年多以来的俸禄被她拿走了两成。

    如今夏琳成了女官，本来她怒火中烧，结果却得知她被派给了素来不受宠的大皇子。想起她探望在郑皇贵妃身边当值的姑姑时看到的满宫富贵，再想到她即将去做三皇子的侍寝宫女，她的愤怒顿时变成了幸灾乐祸。

    “无福之人伺候无福之人，也是绝配！”

    她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尖细的声音：“咱家若是不来这一趟，还不知这里有姑娘这么个有福之人呢。”

    陈翠枝闻言转身，看到一队太监，为首的太监身着蟒袍，正是说话之人。她登时脸都白了。很快就有两个太监架住她，要把她拖走。

    “住手！你不能把我带走！你知不知道我姑姑是谁！”恐惧中，她搬出姑姑来威胁，但是并没有什么用，“我是三太子的人，你们不能动我！”

    也正在这时候，听见外面声音的夏琳放下手头的活计走出门来。

    “下官夏琳，见过大人。”看到这身蟒袍，她立刻行礼。

    “若不是咱家得了太后娘娘的懿旨来这一趟，还不知夏女官身边有这么个出身不凡的宫女呢。”

    听着大太监意味深长的话，夏琳低下头。

    “禀大人，这个宫女的姑姑叫陈榕，是翊坤宫的大宫女，我们不比她在宫中人脉，平日皆不敢顶撞于她。据她所言，她姑姑说动了郑娘娘，把她调到三殿下处。”

    “她可是那个要去伺候三殿下的陈翠枝？”大太监立刻对上号来。

    “回大人，是的。”

    “拖下去，乱棍打死，”大太监挥挥手，架着陈翠枝的两个太监就把人拖走了，“不敬天家之人，不配伺候皇子。”

    夏琳眼观鼻鼻观心，显而易见，这陈翠枝是活不成了。

    待人被拖下去后，大太监才说出此次前来的目的：“夏女官，太后娘娘要见你，请随咱家来吧。”

    夏琳低着头，跟在大太监身后，到了慈宁宫门前。大太监先走进去述职，出来后走到夏琳身边。

    “夏女官，请进吧。”

    夏琳深吸口气，轻轻提起裙摆，迈步走进慈宁宫正殿。她一进正殿，身后的大门便被关上。正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主位坐着一个衣着简朴但气场强大的老妇人，夏琳不敢正视她，恭恭敬敬行礼。

    “微臣夏琳，拜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李太后没有让夏琳行太长时间的礼，她话音刚落便让她起来。

    “你的父亲曾在朝中做官？”虽是问话，语气却是肯定的，显然已经事先调查清楚了夏琳的背景。

    “回太后娘娘，先父曾为户科给事中。”夏琳的父亲曾经也是进士，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微薄的家财。后来夏琳的母亲病重，弟弟又尚且年幼，她才为了银子入宫做了宫女。

    “你的父亲曾是天子门生，你入宫一年后考取女官，倒也没有堕你父亲的声名，”李太后先是称赞夏琳，而后问起她的家人，“你可还有其他亲人，目前在何处？”

    “回娘娘，微臣家中尚有母亲和幼弟，皆在安庆老家。”夏琳恭敬回答。

    “安庆远离京城，乡下多为宗族，孤儿寡母生存恐怕多有不易，我会让人接你母亲和弟弟入京生活，为你弟弟安排好先生。你入大皇子府当值后，当尽心尽力，谨遵礼法，不堕大皇子声名，吾不希望再出现今日在你住所发生之事。”

    夏琳低下头，屈身行礼。

    “微臣领命。”

    “退下吧。”李太后挥挥手，守在门口的宫人便再次打开大门。夏琳低着头恭敬走出正殿，闻着慈宁宫外的空气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带她进慈宁宫的大太监还守在门外，见她出来，笑眯眯地带她离开。

    “夏女官且跟咱家出宫吧。”他说着便走在前面。

    直到走出宫门，他对着夏琳拱了拱手。

    “咱家还要当值，就不送夏女官了。翊坤宫的陈榕已因为贿赂女官被贬至浣衣局，不会再找人麻烦，夏女官可以放心。”

    “多谢大人。”夏琳立刻回礼，随后大太监转身离开。

    走出宫门后，夏琳险些瘫倒在地。穿越到这个时代已有十三年，前十二年里，不论穷富，她都是挺直了腰板活着的，进宫这一年倒是把各种苦吃了个遍。

    要不是这一世的母亲生病，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她又怎会孤注一掷去当宫女呢？这年头，进了宫可就出不来了。

    夏琳忍着双腿的无力，强撑着回到住处。门外还残留着血迹，住在此处的其他宫女正在收拾残局——显而易见，陈翠枝就是在房门前被乱棍打死的。

    “夏琳，你回来啦！”看到夏琳回来，一起当值的宫女欣喜不已，“陈翠枝之前拿的咱们的俸禄，宫正司的大人们收缴后又返给我们啦！”

    夏琳走进屋里，看到自己的床铺上确实放着些碎银子。

    “本来她们是想把这笔银子匿下来的，我们报了你的名字，她们才还回来，真是多谢你啦！”其中一个小宫女说着，挽上了夏琳的手臂，“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

    “只要你们认真读书习字，考上女官，就还有再见的可能，”夏琳继续装自己的行李，把银子放进包袱内，当初准备女官考试时看的书籍则留了下来，“这些书我现在已经用不到了，就留给你们吧。”

    这些都是读书人家很常见的书，夏琳也并无在书上做批注的习惯。除了翻阅后的痕迹外，这些书与新书并无不同。

    这话说出来，自然获得了同屋宫女们的一片感谢。夏琳无声微笑，宫内如职场，这些宫女与自己并无利益冲突，能用小事与她们结善缘自然更好。

    天色已晚，一屋子宫女们简单吃过晚食后就早早熄灯入睡。

    这是夏琳在这宫女房内的最后一晚，也是睡得极不安稳的一晚。入眠没多久，她就梦到又有宫人被乱棍打死，这次被乱棍打死的人成了她。她被太监狠狠押在地上，棍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向她的脊柱，很快地上便鲜血横流。她满心恐惧，张嘴要说什么，但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极度的恐惧中，夏琳猛地惊醒，直挺挺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转过头看向其他床铺，发现屋里别的宫女中也有人睁着眼睛。

    夏琳再一次躺下，翻个身努力入睡，但闭上眼睛后脑海里还是淋漓的鲜血。在后世，工作做得不好最多只会被开除，但是在这里，工作做不好真的有可能没命。

    睡不着的也不止是夏琳这一屋子人。

    陈榕抱着行李住进了没有别人的宫女房。在翊坤宫住久了，重新住回环境简陋的宫女房后，她也失眠了。

    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时，她听见了脚步声，立刻起身，看到了同在翊坤宫内当值的太监。

    “是娘娘要接我回去吗？”看到一同当值的人，她满心欢喜，把人迎进屋里。可惜，她一回头，便被这太监死死捂住口鼻。最初她还能挣扎，没过多久她就再也一动不动。

    太监拿出一根粗绳，把两端挂在房梁上，把陈榕的尸体摆成上吊自杀的样子后，他在漆黑的夜色中偷偷返回宫中。

    翊坤宫的灯也一直亮着，直到这个太监走进翊坤宫，向郑皇贵妃复命后，翊坤宫上下才熄灯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