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的展示课并不顺利,她觉得老天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与她现在想要争取的一切作对。
早上试ppt,她发现翻页笔的usb连接器不见了,不是丢了,而是不见了。她翻看讲台上的杂物,又蹲下来在办公桌附近找寻,一无所获。不止如此,示范过程中投影器打不开,江波确认自己昨天充满了电量。她头上都是汗,强迫自己很快冷静下来,改为口述示范过程。流体画流不开,她抬头,刚刚笨手笨脚,忘记倒入白色打底。
好在最终效果未受影响,江波顺利完成了这堂课,只有她自己知道眼前的一切有多糟糕。她听到自己身体里倾诉的欲望。她想对谁说一说那些难受和憋闷,哪怕对方对她说你真是蠢猪也好,血淋淋的揭开疮疤,指责,吼叫。
她意识到自己努力粉饰的平静都被眼前经历的一切不顺利击碎了。
木木哥说,课不错,但教案修改一下小标题。
他并没有提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她知道如果此刻修大姐在,她会说出很多意见,很多有趣的,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有进步空间的言辞。也许还会拍桌子,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设备使用不熟,为什么没有反复检查投影器的电量。
她第一次意识到,修大姐是她职业中很重要的存在。虽然她指责别人时会让对方感到羞辱和难堪。
江波想,也许羞辱和难堪是因为她本身就不够优秀呢?是她害怕被指责呢?
那天挂电话前修大姐说,你让木木去,因为他什么错误都指不出来。
她此刻看着木木哥言辞寥寥的建议,忽然觉得自己让修大姐伤了心。她曾经很热心的给她介绍男友,介绍可以用来赚房租的课外班,帮她研究课,指责她的缺点,骂她不上进,为她结婚高兴,但那些攻击性的言辞像刀片在她潜意识中留下了灼烧的痕迹。
所以她本能的抗拒与她接近。
江波觉得目前经历的一切都因为她给修大姐造成了伤害,尽管她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她伤害了一个对她很好的人,现在她接受惩罚了。她展示了自己的无知和冒犯。她自以为聪明,她自做自受了。
斯年说她有深深的自卑,当她的自信不足以支撑现状,自卑会变成剑刺向别人。
她讨厌他自以为懂得她。谁人不自卑呢。
那天结束时明媚说,我觉得很好啊,可惜示范过程没完全展示,最终效果很赞。
江波听出了她言辞中的真诚和惋惜,最后明媚说,现在你可以放心弄房子的事情了。
她觉得任何人的鼓励和安慰都变得空白了,他们不能体会她的孤立无援。江波像吞了一口硬而绵密的粮食,在喉咙里艰难的下咽。她不知道怎么去挽回了。她第一次对未来感到胆怯。但怎么办,她还是得尽力生活。离婚和工作的不顺利,都不能让她站在原地哭,她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很好,能安排好眼前的一切,安排好未来。
江波发信息给王哥,我要用第二套方案。
她喜欢那个凹凸设计的房顶和睡床。如果没猜错,现在用的床垫尺寸正好。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此刻他就可以有一个双层的小房子,能装下她所有的恐惧和担忧,还有一直以来对物欲渴求的最直观变现。
晚上她在网店里搜索想要的家具和小配件,加入购物车。有效的浪费时间让她感觉没那么恐惧了。她快三十五岁了。谁知道明年此刻她在做什么呢。一直坚持跑步的村上春树说,上坡路虽然艰难,但意味着很快就要走到下坡了。没有人会一直走在下坡。
周末,她照旧拉着一箱子衣物回爸妈家去洗。她终于放弃了编织袋子,而是开始用拉杆箱。在路上走着她自嘲的想,如果有人看到她每周这么拉来拉去,一定以为她是个可以随意支配时间和金钱的富婆。
她随后又嘲笑自己,哪有富婆自己拎着箱子。
妈妈家的洗衣机并不智能,父母为了省水,把洗衣机排水的管子接到了卫生间,插在一个大塑料桶里,塑料桶立在浴缸里。
可以省下来冲马桶。英爸爸说。
江波自己是交水费的,她觉得每个月即使天天洗澡洗衣服也用不了十块钱水费,这种可怕的节省让她窒息。但英爸爸说,这是我们的生活习惯,你不要管我们。
是的,她是来消耗水电的。
她买了点猪头肉和烧鸡回来,英爸爸喝酒的时候她说自己嗓子疼还是算了。
江波真希望我朝也有日韩欧美那种自助洗衣房,原来彼此相爱也有折磨不止出现在夫妻关系里。这日赵女士又说起谁谁家的阿姨想介绍谁谁家的侄子给她。小伙子二婚,很勤奋,在电视台做摄像,重点是没有孩子。
你可以先认识一下,当个朋友。赵女士说。江波正盯着洗衣机上的电子时间表预估时间,幸运的话这一锅结束只需要再洗一批就可以回家了。她这周挺忙,下午约了王哥详谈装修事宜。
“你听见没?我把你微信给他?”赵女士推她胳膊。
江波说不用了,她没空,也没心情。赵女士说你演电视剧呢,这什么年代了,离个婚还耽误你认识个新朋友啊?人家斯年没准早就走下一步了。
江波回头看了眼她妈。她无法忽视自己被刺痛的感觉,但立刻又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有趣。因为赵女士此刻这个表情,和几年前她没结婚时一个样儿。她忍不住了,哈哈哈大笑出声。
读研时江波就在相亲了。她的导师美丽姐介绍各学院助教让她见见。有一度江波甚至担心这些人是彼此认识的,在聊天中会不会谈起自己。
A会说,你见过服装系那个女研究生吗?真不怎么样。
B立刻说,简直灾难,出来见人也不化妆,一张大油脸,衣服绷在身上,她有150斤吧。
C接上:说话夹枪带棒,女权领袖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月经不调。
然后他们给彼此点上香烟,重塑一下同病相怜的委屈。
也蛮有趣。
后来江波工作了,继续相亲。多有趣,自从高中时和斯年分开,她就一直是单身。带着薪水的江波毕竟不小了,这一次,对面坐着的类型五花八门。赵女士觉得只要是个男人,单身,有健康,房子,不要太穷,总之,他们都具备了匹配江波的条件。江波也有必须认识一下。
万一成了呢?赵女士说。
后来她和斯年重逢了,是啊,真没想到。世界那么大,他们分开挺久的,居然能遇到了。
那天他们都没想到会是彼此,坐下来喝咖啡时,江波明显感到了斯年的激动和紧张,他一紧张就抖腿,他把咖啡杯碰洒了。江波很自然的拿起纸巾去擦。
眼前这人和中学时没有区别,不,他比她大两岁,他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怎么会是你呢!斯年擦干净衣服上的咖啡印子。
介绍人说是个医生。江波说。
事实上这个乌龙源自于他们的臭脾气,斯年加了微信迟迟不约她见面,介绍人三催四请,快过年了,他们再不见,她有生命危险。
斯年于是说了一个时间地点,他的微信名字是Doctor G。江波见他迟迟没有自我介绍,觉得他装逼,懒得问,干脆自己也不介绍,他们称呼彼此归医生和英老师。
见面前江波对好友常乐说,看这人,难怪那么大岁数还单身。期待我的一轮游吧。
好友不置可否。
他们喝了咖啡,说这几年的变化,然后忽然就没什么可以讲了。曾经分开因为什么,那些原因也许未必是真的原因。他们忽然都沉默了。
然后江波说,我得去看个电影。
斯年问她是自己吗?
江波说是的,这个科幻片朋友都不喜欢。
斯年说那我也去看吧。
于是江波买了票。他们看了电影,走出放映厅时斯年问他,你饿吗,想去吃点什么?
江波觉得眼前的灯光好亮眼,照得她头晕目眩。她有点哽咽,走下电梯说都可以。
后来她重读张爱玲的十八春,世均第一次从南京回来见曼桢,他说,我有好些话要对你说。其实他等于是说了。
江波觉得张爱玲是个捕风者。她完全体会了她想表达的所有。
分别时江波的挎包链子被卡住了,斯年帮她解开副驾的安全带。他说,我初几来找你比较方便?你过年时有空出来吗?
他离她太近了,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混着皮肤和洗衣液还有护发膏和剃须水的味道。她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赵女士得知他们又在一起,立刻反对。她说医生这个职业不好,容易出轨,斯年家经济条件不好,不足以让江波这个败家子生活的宽裕舒适,总之不是理想型。而且他们中学分开因为什么?还不是第三者!
这孩子打小就花心,不可信。赵女士很肯定。
江波先是反驳了母亲关于第三者的定论,她说中学时他们都没长大,他们都对彼此赌气,这不妨碍他们重新认识彼此。至于金钱,江波说自己妈妈,你可真肤浅啊,钱和人谁更重要。
后来的一系列现实证明了母亲的早慧。她与斯年所有争吵几乎都因为碎银几两。贫贱夫妻百事哀。
但她后来想,斯年也给他很多快乐,他们没有错过假期的国内外自由行,也享受了美食和彼此的坏脾气。他们并不贫困,只是现有的资金不足以支撑物欲的挥霍。而斯年的理论是,我们要储蓄,抵抗可能出现的123456个风险。
江波经常看着他蹙紧眉头说起彼此父母可能面对的身体不适和买房子装修需要的经济支持。她觉得他活在巨大的焦虑里。
斯年有一次叹息说江波,你啊,你这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江波说怎么样呢,我人生快乐指数比你高。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抱枕啪嗒砸在斯年身上。江波说,你才猪八戒呢!
这些快乐和争执在某一个人生节点变成了对彼此的猜忌。斯年又变成那个约人也不主动道歉也要争执输赢的人了。
江波是在他们因为彼此要不要把钱放在一起,并且由谁来负责时才真正想到离婚的。那一周他们都在冷战,江波躺在卧室的床上哭,斯年在旁边卧室喝水,咳嗽,脱口秀的笑声那么清晰。
江波想,原来重逢也有分别。我为什么还要和一个完全不信任我又每天挑剔我的人在一起呢。谁离开谁都可以。
斯年也没有挽回。
他们都对彼此死了心。
第二锅衣服江波吗没在爸妈家洗。赵女士对她的哈哈哈大笑恼羞成怒。江波记得妈妈更年期症状结束后就很少骂出难听的话了,但今天她有幸回忆了中学时的噩梦。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会痛。
英爸爸也开始嚷嚷,别管她!吃屎都赶不上口热的!
江波觉得心里的箭靶快要满了。她火速收拾了现有的东西,合上箱子,走出家门。
她在楼下的麦当劳里搜索洗衣房,惊奇的发现各种洗衣方案,她看看时间,找了一家距离晚上约王哥最近的酒店,拎着箱子打车出发。
办理入住时,她问清了这里的洗衣规则,四小时150元,洗烘功能都有,蛮划算的。
江波在包里找身份证,她庆幸今天带了钱包。然后她抬头,旁边站着一个人,正盯着她看。是斯年。
江波张张嘴巴,心脏最紧实的一块肉被斧子大力砸下去。她看清了他身边的人,原来也是熟人。他的高中同学。
他们来干嘛?总不会是也来洗衣服的。
服务台小姐拿出两张房卡,左边一张推给江波说,这边走有电梯。另一张推给斯年,她说,观景大床房在顶楼。
江波对斯年点点头,转身拎着箱子走向电梯。她几个小时前没有流下的眼泪忽然汹涌地溢出眼眶。
她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哭呢,婚是她要离的,她是那个坚持转身的人。观景大床房,观景,大床,离婚后的斯年好有情趣啊,他不是一直坚持开放不干净吗!
她不能哭,她会过的比他好。好一千倍一万倍,而他会因为到处乱搞半身不举精尽而亡。
江波迅速走入电梯按了关门键。她还想留一点体面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