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宣璨神色未动,穆安旋即起身,双腕间的铁镣轻响,转身从内殿端出一套素白茶具。
“妾独居高华殿中,昨日却有人自门缝投来纸卷。”她将纸卷置于几上,指尖轻轻拂开,露出其中包裹着的干粉。
“是毒。”穆安语气平静,“文川王的人送来的。”
她将纸包双手奉上,然而宣璨并未立刻接过,只冷眼看着。
穆安静声道:“陛下念着血脉亲情,心慈手软。但妾以为,文川王早已心怀异图。愿陛下明察。”
宣璨眸色微沉,半晌,才伸手接过那纸包,指腹在毒粉上一触即收,随即又注意到纸包上的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穆安继续道:“妾入宫来见陛下的那日,文川王便赠妾一柄短刀。亲王入宫而佩刃,其心难测。”
“他知韩稷在朝中势大,韩家倒台,陛下却偏偏留韩稷一命,一定是另有原因。”
“文川王是想韩稷知道韩家被灭后,悲愤交加,借妾之手,一石二鸟,给自己可乘之机。”
宣璨语气轻飘,眼底却带着审视,反问:“那你为何不照他所愿,趁朕不备,杀了朕?”
穆安将短刀与毒药尽数交予他,缓缓跪下,双膝重重磕地,冷铁压在她手腕骨节上泛起淡淡青痕,“妾自无此心。”
“哦?”宣璨目光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倒装得一派忠诚。”
穆安不避不闪,直视着他,“陛下若信,妾愿献策佐政,陛下若疑,妾死亦无怨。”
说着,她执壶斟水,壶嘴倾出一道清流,注入瓷盏。她轻抿一口,再举盏奉上,“妾以为,文川王只待陛下驾崩,便起兵谋逆。”
宣璨依旧未接她的茶盏,只嗤笑一声:“你倒是胆大包天。”
“妾有幸曾在宦海沉浮,深知权势最能蛊惑人心。妾为江山社稷所言,若有一字虚妄,妾愿以命担责。”穆安不卑不亢,语调虽轻,却句句掷地有声。
宣璨看着她,沉默片刻,忽而轻笑出声,那笑里却听不出是怒是喜。
“穆安啊穆安……”他低声喃喃,像是赞许,又似讽刺。
穆安喉头微动,心知皇帝不信亲情,亦不信忠诚。他从未得到过,自然不会相信任何人会甘愿付出。
宣璨笑意未褪,目光却愈发冰冷,手中那纸包被他轻轻一捏,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说皇叔谋反,证据何在?不过凭一包毒药,便想叫朕信你?”
宣璨俯身靠近她,语气讥诮,“惦记朕江山的人,朕不会放过,何况最大的佞臣不就在朕眼前吗?”
穆安不慌不乱,仍跪于地,“文川王驻兵北境,此番回京本就可疑。”
“妾只是想,若陛下有恙,妾也是无命可活,召国江山便归属文川王了,陛下当小心行事。”
她抬眸直视他,声音微微发颤,却极尽镇定,“妾一介女儿身,所求不过是在乱世中寻一倚靠。陛下若疑妾,大可斩了妾,文川王的野心远甚于妾。”
宣璨眸光沉了几分,没有接话。
穆安语气一转,低声道:“此前文川王受先帝压制,如今先帝已逝,陛下羽翼未丰,召国与辽安北楚一战,国力空虚。陛下难道不想知道,他是否真的等着那一日?”
宣璨面色冷凝,沉默许久,才冷声问:“你想说什么?”
穆安低头叩首,语声清冷而稳重:“妾斗胆进言,陛下可设一局。”
她顿了顿,再抬头,眸中带光,“若天下皆以为陛下薨逝,文川王若真怀叵测,必定按捺不住,现出原形。”
宣璨眯起眼盯着她,声音低沉:“你叫朕假死?”
“正是。”穆安斟词酌句,“此计险中求胜,能分辨忠奸,不动干戈便识真心。”
殿中烛火摇曳,照得穆安眼眸明灭不定。宣璨盯着她许久,忽而轻笑出声,“你将天子尊严置于何地?”
穆安仍跪着,忙道:“陛下无需昭告天下,只需密传文川王府,设一假讯,再暗中埋伏,擒贼擒王。”
宣璨一时无话,他盯着穆安的脸,仿佛要看透她骨血深处是否也藏着刀锋。
穆安平复着呼吸,她了解宣璨,这个天子糊涂了这么些时日,一朝清醒,定是想有一番作为,比如……铲除韩家,或者其他算计他的人。
穆安再次将斟满水的杯盏奉上,这次宣璨一手接过,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穆安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却不露锋芒。她缓缓起身,手腕间的锁链随之一颤,发出细碎的金属声响。
她借着理袖的动作,指腹悄然一转,暗中将竹筒中的朱砂蘸于其上。
下一瞬,她忽然上前一步,在宣璨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唇已悄然覆上他的。
二人唇间相贴,气息交缠。
她指尖无声地滑上他的颈侧,顺势绕至耳后,又接着动作急切地往里衣探去,她的指腹最终停留在宣璨后颈,在那隐秘之处轻轻一按,将朱砂抹在那难以察觉之处。
宣璨没有避开,似是沉溺于这场出人意料的亲近。
直到良久,他才倏地抬手,扣住穆安的肩膀,缓缓将她推开。
“朕不想和心思太多的女人发生什么。”他的声音冷冽,眼底却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情绪波动。
穆安站稳脚步,低头掩去眼中一抹晦涩之色,唇角依旧挂着温和无害的弧度。
殿中一片沉寂,唯有风吹过窗棂,掀动烛火,宣璨抬脚迈出门槛,玄色衣袍隐入夜中,如沉入水底的利刃,再无声息。
紧接着传来殿门合拢的声音,穆安膝头微颤,终于撑不住,手扶着地面缓缓坐回地上。
添香楼内,景玉得了穆安的消息,立刻又加急同周文合发了一封信。
从他和穆安相识起,两人还从没分开过这么久。
暑气渐盛,他提起井中冷水,迎头浇下,才稍稍压下心头那股不安躁意。
忽然,一道白影掠过天际,一只信鸽落于窗棂。
景玉心头一动,迅速解下鸽腿上的纸条。
纸上只寥寥写了两个字:“三日。”
算上信鸽往返的耽搁,周将军应当已调兵在途,最迟不过两日便至京中。届时,便是破局时分,成王败寇,一朝定。
景玉在心中推演各处关隘调度,正欲安寝,却听门框上传来“咚咚”两声。
“谁?”他警惕问道。
“是我。”
门外之人是高飞山。景玉微有疑惑,起身开门,便见他身旁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景玉一愣,“这是?”
小姑娘怯生生地望着他,大眼对大眼。
高飞山连忙道:“这是周将军的孙女,她个子小,逃出来不易。我实在照顾不了,只能暂时交给你。”
景玉神色僵了僵,终究无法拒绝,只能吩咐下人将小姑娘带去安顿。
人走后,高飞山正色道:“文川王府有动静,我跟了一趟。他在城外山林里,藏了整箱兵器。”
景玉眉头紧蹙,“动作如此之快?”
高飞山苦笑:“宣家的江山,觊觎者不止一人。文川王谋划日久,再晚一步,只怕连残羹冷炙都抢不着。”
沉思片刻,景玉忽然看向他,语气微沉:“高将军与周将军交情深厚,可知他是否真心愿意相助?”
“你什么意思?”高飞山顿时高声反问,“周将军铁骨铮铮,岂容人怀疑?”
他顿了顿,又冷冷道:“我倒想问问你,你一个外姓之人,何德何能,竟得公主青眼?”
景玉不急不恼,笑而不语,见他真动了怒意,才低声缓了语气:“我自然信周将军,只是情势紧迫,援军未至,我想着,得有人提前接应。”
高飞山冷睨他一眼,转身就走:“我连夜出关,你照顾好周家姑娘。”
话音未落,他已快步出了院,毫不犹豫。
景玉倚着门,望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忽地唇角微扬,推窗而望,只见高飞山已跨马疾驰,卷起尘土一线,直奔关外而去。
屋内渐归寂静,景玉靠在窗边,忽然生出一丝微妙的情绪。
他曾对穆安许诺生死与共,可心底却仍有几分不舍。
若他真的死了……他想起高飞山,苦笑一声。
那人虽不及自己机巧,却也忠胆可托。
配穆安,也算……勉强够格了。
景玉整了整衣冠,从匣子里取出一个木刻的令牌,随即吩咐了管事,照顾好韩麟和周小姐,添香楼暂时闭门谢客。
当日夜里,圣上暴毙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入了文川王府。
文川王刚刚剪短烛芯,便有亲信快步入内,附耳低语。
他倚坐于榻,手中茶盏未动,听罢消息却未有惊讶之色,只淡淡道:“几时的事?”
“巳时未过,据说是天未亮时暴疾身亡,内宫已经封锁,御医皆缄口不言。”
文川王眉梢轻挑,“这般快?”
他抬手将茶盏轻放于案,轻笑了一声,笑里没有悲悯,反倒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
亲信低声道:“是否照原计划,立刻杀入宫中?”
文川王摇了摇头,眼中光芒冷冽如刃,“先整兵埋伏,一炷香之后,听我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