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溪去从记事起,便无知无觉地待在红云园里。
不知太阳东升西落,不知四季轮流转换,也不明白他的天地为何只有小小的红云园。
他幼时从奶娘手中学会穿衣吃饭,勉强知晓人得吃饭才能活。
但他看不懂奶娘眼中的晦涩,每天一睁开眼,就呆坐在门坎上,看她唉声叹气。
连最开始的说话,都是模仿奶娘学来的,一开始,奶娘还新奇地教他说话,不过到了后面,奶娘渐渐不说话了,他也不说话了。
等奶娘走了,院里来更多的是送饭的丫鬟仆从,他们都不愿意和他说话,远远送完东西就走。
他每天坐在门坎上,看着明晃刺眼的太阳升起又落下,盯得眼睛干涩流下眼泪还在看。
直到一天,有个丫鬟送餐时,对身侧的同行人笑话:
“你看那个脏少爷,看着太阳都看红了眼还看着呢,也是不怕眼睛瞎了以后都看不见!”
那之后江溪去才知道,人的眼睛不能一直盯着太阳看,后来他学会盯着地上的影子看,看着影子从长到短,再从短变长,天也从亮变暗。
之后送餐食的丫鬟仆从来来往往,却没有谁愿意停下脚步。
“他不会是个哑巴吧?”
“天啊,他居然用手抓饭菜吃,好没有教养!”
“又傻又闷,谁乐意伺候他啊!”
天气热了又冷,下着水飘着白毛,好多次好多次。
他的头发长到遮住脸,蹲下后起身会绊住脚,有时坐到门坎上也会被自己压到。
他经常穿的衣服变短了,下白毛的时候没盖住的地方会变红,很痛很痒,他好几次抓破了皮止痒。
然后来了个叫管事的,给他丢了几件长衣服长被子。
他不会穿新的衣服,经常穿错了,他偷看丫鬟仆从们穿搭,摸索着正确的穿衣。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管事的又来了。
不过管事这次说的是,给他找来一个伺候的丫鬟。
江溪去坐在屋门前,他这次知道了,这个人不会待太久的,她也会和她们一样,因为不喜欢他而选择离开。
没有谁会愿意为他停下。
第一天,她说她叫商雨霁,问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
他想了好久。
“要是少爷不想说那就不说吧,是我冒犯到少爷了。”
想到她以为自己是不想告诉她名字,准备起身离开,他才从遥远的记忆中回想起来。
奶娘叫过他的:“江、江……江惜、惜、去……”
许久未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一定难听极了,因为她皱着眉,看起来……不开心,对,奶娘每天就是这样皱眉叹气的。
“小溪的溪吗?”
只要点头了,她就会高兴……于是江溪去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字,还是点头同意:“嗯。”
“去呢?流去?”
“……嗯。”
“听起来像是我们村的那条小溪水流走了,少爷的名字真好听。”
“嗯。”
“那我先给少爷煮些吃食。”
“嗯!”
“……”
那以后,江溪去经常盯着她看,以前盯太阳盯影子的习惯,变成了盯着她瞧。
她行动的轨迹比太阳和影子还要有趣。
她会叫自己少爷,会帮他沐浴,会给他煮热乎的饭菜,比他之前吃的有味道和冷掉的饭菜好多了。
她会和他说话,就算他回应得很慢很慢也没有关系。
她会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困惑他好久的头发,用一根小竹子就解决了!
头发缠绕在竹子上,挽了起来,不会再把他绊倒了。
她说他好爱哭,他不爱哭的,只是遇到她之后,恨不得把十几年来没掉过的泪都掉完。
他的眼泪都是为她掉的!
她还会和管事说话,让管事给园里送衣服被褥吃食和器具,他没想过这个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新东西。
和她在一起,他见了好多从前没有见过的新事物。
每一天都很新奇!
她的怀抱好暖和,是他遇到过最温暖的地方。
而且她陪着他好久好久,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待几天就想办法离开。
她要是出了门,红云园好像一下安静了下来,用她说的,就是他感到无聊了。
没有她在,他就好无聊。
明明以前也是一个人过来的,为什么那时时间过得好快,而她不在了,时间却过得好慢好慢。
她说她要离开江府,他什么也不会,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他,然后不要他了。
她没有抛弃他,她带着他一起跑了,她说她们会一直在一起!
长长久久的,永不分离的!
只要她在,他哪里都要跟着的。
这是她承诺的,她们永远不会分开。
不能分开……不可以……
她对他那么好,要是有一天她不在身边,他会死的。
“呜,阿霁……我会好好、听话的,你,你……呜,你不要抛下我……不管……”
他一边落泪,一边不忘把菜往嘴里塞。
商雨霁熟练拍抚他的背:“怎么哭了?生辰该高兴才是。”
“我,我是高兴,呃,有阿霁在,我好高兴呜呜……”
商雨霁:这听起来不像是高兴啊。
江溪去一口将汤水饮尽,放下碗筷,胡乱抹着眼泪道:“明日,是阿霁的生辰,呃,我也准备了,贺、贺礼……”
他拉着商雨霁的手,呜咽着把话说完:“带,阿霁,看、看贺礼!”
“贺礼不该明日再看吗?”商雨霁跟着起身,疑惑到。
“我开心,也要让阿霁开心!”
就这般,吹灭厨房的蜡烛,两人牵着手,往江溪去的住处去了。
雪地反照着月光,照清前行的路。
也照亮了打开房门的一角,露出的红色长裙。
点了蜡烛,借着火光,商雨霁看清它的原样。
那是一件针脚紧密,绣纹繁复,犹如一朵盛开牡丹的,烈焰似火的红嫁衣。
肩上落下一片重量,江溪去在她身后闷声道:“我第一次织嫁衣,有些地方没织好,阿霁,你等等我,我可以织出更好看的给你。”
商雨霁一时不知该发出什么声音,犹豫地抬起手,指着那件华丽的嫁衣:“你亲手织的?”
“嗯……书里教了如何织,我还同布庄的绣娘请教了织法。”
什么,易老前辈给的书册居然真能干实事?
不对,想偏了,她又指着自己:“给我的?”
听到她的问话,江溪去语气上扬道:“嗯,根据阿霁的尺寸做的!”
他抱了那么久的阿霁,对她的尺寸了如指掌。
“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江溪去顿了下:“说完成为夫妻的事之后……”
那也没多久,这个嫁衣他学得快织得快,最主要是还织得好,他连针绣的手艺都天赋异禀吗?
他求饶似的蹭着她的肩颈:“我会打败林明山,成为年轻一代武林魁首的,阿霁到那时再给我答复好了。”
还在感叹嫁衣做工精细,话题怎么转到林明山和魁首身上了?
她干脆把江溪去带到他的床塌边坐下。
因为一般是他去她屋里找她,商雨霁没怎样细看过他屋内的陈设。
一眼看去整洁干净,但陈设较她那边简单许多。
江溪去顺从地坐在她身侧,烛光葳蕤,灯下观美人,朦胧得惊心动魄。
商雨霁目光落到他左脸颊的红痣上,问道:“怎么牵扯上林明山了?”
“阿霁之前说过,等我练武练到很厉害的时候,就会给我答复。我问过师父,她说厉害就是能打败林明山,成为新的年轻一代武林魁首。”
前些日子在大堂内见到林明山,他的步法飘忽,武力深厚,江溪去明白自己暂时无法打败他。
他补充道:“阿霁,虽然现在我打不过,但很快就可以了,你再等等我……”
看他神情认真,商雨霁笑出了声:“那我要是想你成为新的武林魁首,你是不是也去做?”
江溪去眼神发愣,应了声:“嗯。”
阿霁想要的话,他会做的。
便垂下头来开始认真思索。
没想到他真的在考虑,商雨霁制止住他。
按耐下他的想法,她又问到:“怎么想到要给我多织几件嫁衣?你知道嫁衣多穿是什么意思吗?”
江溪去抿唇笑道:“嫁衣好看,多织几件给阿霁穿。”
世俗上认为嫁衣仅能在出嫁时穿,多穿几次就是离离合合,多次嫁娶,但这些对江溪去而言并不重要。
连成婚都是从商雨霁解释和师父给的书册里学到的,这些世俗的道理根本束缚不到他。
他就不知道有这些个理。
嫁衣多穿又怎样,阿霁穿着好看,他就多织几件。
他的回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商雨霁也没打算否定他的认知,简单解释一番嫁衣的意义。
等江溪去明白商雨霁话里的内容,还以为她不支持自己再给她织嫁衣的决定。
他肉眼可见蔫巴下去,商雨霁没忍住,伸手揪住他脸上的软肉,轻笑道:“给我做其他好看的衣裳吧,做得像嫁衣不过不是嫁衣,等有人问了为什么穿嫁衣,我就否定是嫁衣,说只是普通的长裙罢了。”
总不能她否认了还执着追问吧?
江溪去双眼一亮:“阿霁,好聪明啊!”
“以后阿霁的衣服就交给我吧!”
商雨霁无奈掩面,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