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第一次见到影山飞雄是在他祖父的葬礼上。那是一个阴暗又潮湿的夏天,刚刚下过暴雨的外面还是湿的,但法师低沉的念诵声仿佛比雨更重更具有节奏感,漫长地在黑色的人群间和茶室里沉闷地回荡。

    一般来说,葬礼上总是会有几个哭得撕心裂肺的人,但他们往往和死去的人并不是最亲密的。加贺雫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位。

    这天一大早,加贺雫就被加贺美和从布团里挖出来反复换衣服折磨,最后塞进一件紧身到让她胃疼的黑色和服才终于满意。继父也挤进了一套看上去像模像样的黑西装,胸口别了只白花。上车的时候,母亲从头到尾都抱着那束昨天在超市买的白花,一到宅门口就立刻哭了出来,继父在一旁作出无奈又挤不出悲伤的表情,扶着好像要摔到地上的母亲。

    “真是太突然了……”

    “振作起来啊美和……”

    加贺雫旁观着——灵堂中央上挂着葬礼主人的遗像,一个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头。母亲和一群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的阿姨站在一起,像大号的虾米一样在继父的胸前不断发出低低的抽泣声,这让远远站着的她感到一阵格格不入。

    据她所知,母亲是这个人生前带队的排球队里的二传手,也是这个人的学生,不过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同于母亲和生父对排球的热爱,加贺雫对排球没有任何感觉。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这项运动导致了父母的离婚,童年里塞满的撒隆巴斯味让她本能地想到不好的记忆,比如小学时漫长的在长凳上的等待,母亲受伤退役时家里每晚爆发的争吵声,又或者晚饭独自一人在家煮咖喱的味道。

    说到底,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加贺雫想着,和和室正中央桌上灰白照片上的老人笑得眯起来的双眼对视了一会。

    我不理解。她在心里和这个人说话。虽然你是排球教练,但你也清楚吧,运动并不总是会给人带来快乐。

    照片上的老人的嘴巴咧着,仿佛很高兴的样子。

    ……反正,我这辈子也不会打排球的。加贺雫把视线从照片上转移开,和自己说。

    进入灵堂之后,他们先是上了香,又拜会了一旁的主人家。一个是二十岁出头的的成年女性,而在她身边的则是一个很高但面庞依旧青涩的少年。

    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是不是也在哪里上中学呢。加贺雫想。

    正当她发呆时,一旁的母亲用手肘碰了碰她,加贺雫才反应过来地一起鞠躬,“请节哀”。

    女人从母亲手中接过香典,“非常感谢您。藤木……不,应该叫加贺女士了……看到你们今天都来了,想必祖父也会高兴的吧。”

    “啊,大概吧。”母亲叹了一口气。“美羽,如果有什么困难和我们说啊。没想到这么久没见了,竟然是这样的场合……”

    “……是啊。”女人道。

    “非常感谢您的到来。”站在女人身边的少年鞠了一躬。

    “请您保重。”加贺雫回鞠了一躬,抬起头的时候竟不经意间和那个少年对视了——

    他有一双沉默的黑色眼眸,仔细看才能发现里面还有一点蓝。她有一种直觉,这里栖息着一个有着某种力量的灵魂,于是忍不住多盯着看了一会。而奇怪的是,对面的少年也没有移开目光。

    就这样,一秒,两秒,仿佛过了很久,加贺雫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表现,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回看对方的反应。

    在此之后,加贺雫听着母亲和周围差不多年纪的队员们聊天,才隐隐约约拼凑起了这两个家属的身份和名字——大的那个是姐姐影山美羽,已经工作了,在东京的广告公司做造型师,而小的则叫影山飞雄,还在上学,分别是丧礼的主人公影山一与的孙女孙子。

    “飞雄君啊,真的很厉害呢。今年也打进了县决赛,差一点就进全国了。”

    “大概是继承了家里的天赋吧,时间过得真快啊,都国三了,刚才远远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以前的教练呢。站在那的气势啊……”

    “是的啊。那孩子可是我们从小看着长上来的。那么小就在体育场里了,又是老头子带大的……”

    “就他现在在排球方面来看,以后应该也会有很好的发展吧。毕竟有那样的技术。小小年纪真是不得了。”

    “不过现在遇到这样的事,真的挺不容易啊。又只有姐姐了。”

    原来是这样。……明明有着和我类似的经历,但却是完全相反的人呢。加贺雫暗自想。不过没多久,阿姨们的话题就转移到了抱怨自家不省心的老公孩子和往昔打排球的荣光岁月。

    “说起来,我家的孩子也要升学了。现在还在发愁呢。我家旦那整天说他也没办法,毕竟偏差值放在那里……只能去公立了,再远一点的话太不方便了。”

    “说起来,美和,你家的那位怎么样?我们改姓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呢。”

    “哎呀,他呀。”加贺美和半捂着嘴,不知道算是什么表情,“还算争气吧。其实,因为我丈夫职位变动的原因,我们打算搬去仙台了。”

    “欸?有这回事?那你家的老房子?”

    “大概卖了吧。毕竟就算升职了,在仙台那边还是有点……不过刚好我们家小雫也要上高中了,就打算直接买一套大一点的……”

    “欸,真厉害啊。那么……”

    感到对话逐渐进入到不想听的部分,加贺雫忍不住溜出院门,打算出去透透气。

    今天的天气极其阴郁。她记得他们中午开车过来时还下着大雨,刚才和尚诵经时外面的雨更是滴滴答答地不断落到屋顶上,就好像谁的泪总在流一样。而现下外面的雨已经基本上停了,只是偶尔还有屋顶或者庭院植物上滴落的雨珠。她不想撑伞,只穿着草履就走到了外面。

    “呯——呯——”

    就在此时,她仿佛听见了某种分外熟悉的拍击声——和皮肤接触时发出沉闷而清亮的声音。

    ……是排球啊。

    居然在这种场合。会是谁呢?加贺雫反应了一下,循着方向走去。

    出现在那里的人出乎她的意料。

    ——是刚才还站在遗像前的家属少年,加贺雫记得他的名字,影山飞雄。

    他依旧穿着那身对于国中生看上去过分郑重成熟的黑西服,站在后院一块小而平坦的土地上的旧球网前,一米八多的身材怀抱着一只娇小的旧排球,不知道在做什么地站着。

    他一个人在这里?……看上去有些可怜。加贺雫想着,她本不是什么喜欢社交的人,在学校也把大部分心思放到学习上,没什么和陌生人虚与委蛇的欲望。但此刻竟然有了主动和这个人搭话的想法。

    “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来。

    他们像是刚才在茶室里那样,对视了一秒。

    “……那个,虽然有点冒昧,但能帮我抛球吗。”沉默片刻,那人突然说。

    抛球?

    ……我不打排球。加贺雫下意识地想拒绝,抬头时却再次对上了那人的眼睛,那紧锁眉头下的眼睛正无比认真、仿佛带着某种决心地盯着她。

    “拜托了。”

    明明是陌生人。还是在葬礼上,邀请后院里素不相识的人打球?这一切真是太奇怪了……但与此同时,又有一种陌生的好奇感鼓动着她,让她忍不住有些动摇。

    “……先说好。我不太会打。”沉默良久,加贺雫开口道。如果对方表现出任何一点嫌弃的意思,她就立刻离开。她这么想着。

    影山飞雄把球传了过来。

    ……真是的。

    加贺雫看着就这样轻易传到手中的、暌违许久的球数秒,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深呼吸,下意识地做出了母亲传球时的动作,将球击了回去。

    影山飞雄垫了回来。

    她又再次击回去。

    垫回来。

    击回去。

    就这样,一次一次,球也没有掉在地上过。只是两人的身上都在不知不觉中沾上了许多湿意和泥点子。

    加贺雫想,他们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喜欢这个奇怪的球呢?

    事实上,小时候放学后的她总是坐在体育馆的角落看母亲她们训练和比赛。影山教练那时候还很有精神,总是在场上游走着,大声吼着,指出那些队员的错误或是不够完美的表现。那时候的加贺雫心想,无非是一个蹦来蹦去的球,怎么能牵动无数人的心弦,让他们为了它耗费自己的人生呢。

    “那个,你是美和酱的女儿吧,要不要一起玩一下?”有亲切的阿姨注意到了这个小女孩,上前邀请道。

    或许更小的她还会兴奋地加入他们,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11岁的加贺雫干脆地摇摇头,继续在长凳上埋头做数学题。她要通过奥数考上最好的高中,然后去最好的大学,然后去东京,才不要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小地方。排球什么的,容易受伤又花时间,她才不想打呢。

    母亲加贺美和也不是没有逼她练过排球,但是那时候她已经从精神上排斥这项运动了。每次母亲托球时,她就故意打不到球,或是把球往球网的其它方向打。到后来,加贺美和就离婚、退役、又再婚,大概没有时间再来管她了。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许久未见的父亲少见地打电话提出要带她出去玩。她难掩心中期待,和父亲去了一家她想去很久的大商场里受年轻女生欢迎的松饼店——母亲从来没空陪她去这些地方。她大概除了排球以外从来不关心她女儿的这些需求。

    接着,就在加贺雫第一次津津有味地吃着摆着精致水果和画着LINE布朗熊的松饼时,她听见父亲放下喝得差不多的水杯道,“小雫,我准备去东京了。有一家V1球队邀请我去做助教。”

    ……

    “你觉得,排球很有意思吗?”再次将球击回的时候,加贺雫忍不住问。

    “啊……”影山飞雄先是把球垫了回来。“嗯。是的。”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认真。

    “这样啊。”她说。在下一次击打的时候又用力地拍了过去,“那我们很不一样,我不喜欢排球——”

    影山的表情随即变得疑惑起来。但他只是沉默地将球又打了回去。

    “没关系,人总是要走不同的路的。”加贺雫说。

    ——就像我和我母亲,我父亲和我母亲,我和我父亲一样。

    球在他们中间反复弹跳了几次。

    房檐上的雨滴打在木地板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加贺雫觉得自己好像在等待某个瞬间,或许对方会生气吗?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就在此时,对面的人说:“我,会去白鸟泽,全国大赛。巅峰。”

    “欸?”

    她睁大眼睛。可是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球也还在空中移动着。她又听到同样的声音道:

    “……这是我要走的道路。祖父走之前,我就决定了。”那个声音低低地说。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听到这个陌生人说的莫名其妙的宣言,说不定只能尴尬地应一声,或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可是加贺雫此刻却莫名地同频了。

    “这样啊!我也会去白鸟泽,然后,东大,巅峰。”她把球打回去。

    “……啊。”对面的人应道,球轻轻飞了回来。

    “……以前我的祖父也和我常常这样。”

    “这样吗?我爸也是。”

    “嗯。这是他小时候送我的球。”

    “这样啊。我家的都不知道去哪里,大概捐给球馆了吧。”

    “……”

    那天他们仿佛互相抛了很久的球,至少对于加贺雫来说,那段时间足够漫长到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一条湿润的雨痕。

    “谢谢你。”影山飞雄接起了球,终于没有再打回去。

    “……不用。”

    球停了,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加贺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和影山飞雄的相接,就好像有某种磁力将她往那双黑色中带着湛蓝的眼睛吸引似的。好像是晴朗的天空。让人想到即将飞上天的雏鹰。她想。

    “……啊,不好意思。”或许是对视得够久了,影山飞雄低头,却好像被烫到一般移开目光。

    糟了,鞋子全都湿了。加贺雫顺着看去才发现。刚才她没有在意,穿着草履就跑了出来,而现在因为接球走动和下雨的原因,丧服下的足袋正湿湿地黏在脚上,冰冷得让人想立刻脱掉。和服的下摆上也沾湿了些许。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想说。可是一想到被对方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小腿和脚这点,她就感到不太自在,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下次……”影山飞雄动了动嘴,好像想说什么。

    他艰难地往她这里走近了两步。加贺雫也抬头看着他,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

    “飞雄——”

    就在此时,一旁突然传来呼唤声。

    “飞雄,快要到守灵的时间了。”是他的姐姐影山美羽。

    “啊,好。”影山飞雄浑身凛了凛,慌忙转身应道。

    却在走了两步的时侯又停了下来。

    “再见。”加贺雫看着穿着西服的少年背影说。

    “……下一次……”影山飞雄转过身,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加贺雫没听清。

    在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她才突然想起来,或许对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或者联系方式。

    不对,这有什么要紧的吗?

    当然要紧了。她这个不打排球的人可是陪对方在雨里打了半小时呢。

    还是说,其实无论谁在那里陪他打都无所谓?加贺雫不由地想到,如果是刚才任何一个母亲的队友阿姨来到这里,或许他也会和刚刚一样郑重其事地请求对方,接着一起淋雨、关心对方的鞋子、说着关于“下次”的话。

    这怎么可以?她感到心里泛起某种难得一见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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