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扶光快过来过来,休息一会儿。”
在树荫底下休息的大婶儿对着扶光招手。
草总是不停地长,人就要不停的除草,扶光有时候会幻想如果所有的杂草都变成禾苗就好了,她已经失去最开始对农活的兴趣了,虽然她不觉得累,但是乏味、枯燥,她觉得自己像一株被锄掉的草。
现在她跟这些人算是混熟了,大家对她印象都不错,虽然话少吧,但是干活特别利索,外面不知道多少小队想把扶光换走呢,实心眼,这样的劳动力谁能不眼馋。
“你听说吗,那边的知青又出事了。”
扶光正在喝水,眯着眼睛把玻璃瓶举高,正烈的日头照下来把瓶子折射出漂亮的颜色,听到知青出事了她赶紧把水放下。
“他们都娇气着呢,哪个干活不是笨手笨脚的?听说是割麦子时候,镰刀割到腿上了,哎哟,那血流了可多可多了,老杨用骡子车送到县里医院的,不知道腿有没有事呢……”
其实有时候并没有在说谁的坏话,但他们还是习惯性微微弯下身,挤眉弄眼的贴近另一个人讲这些,像是当事人和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在哪都能听到,非得这份样式才好。
还没有听清后面的话,但是扶光“噌”的一下就直起身,简直像个发射的子弹一样,扔下锄头就跑。
这……跑得也太快了吧。
坐着边歇息边拉闲话的人们都惊呆了。
在前沟,扶光上工的地方在后梁,扶光听到自己的心跳。
麦田太广阔了,今年是个丰收年,不涝不旱,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金黄的麦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曲丰收的交响乐。
“哎,哎——”
“哎不好意思我问一下——”
“付延!付延!”
麦田太大了,弯着腰割麦的每个人都那么像,或者可能说其实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没什么区别,扶光的心脏跳动得快极了。其实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生活太平淡,于是有任何秩序之外的事情发生,那些老乡就总会添油加醋地形容出来。再说就算是他受了伤那养好就行了。但扶光很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好像很久以前也这样恐惧过。
清亮又中气的女声传得很远,弯腰割麦的人陆续直起腰往出声的地方看。
付延觉得自己在做梦,热,太热了,麦田就这样赤裸裸的暴露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他也是,汗水连成线顺着下巴流,涩得睁不开眼睛,要用脖子上的毛巾一遍遍地擦,但最难受的还是过敏,隔着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他感觉到一层又一层细细密密的红疹像一层盔甲包裹着他,这种情况下掌心磨出来的破了又起的水泡都不算什么了。
终于,好像有一阵清风吹向他,他直起身,站在麦田前面的女孩正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她来了。
哎哟——
周围人在起哄,有善意的也有非善意的,付延又擦了一把脸,浅色的毛巾变成了深色,如果对以前的他来说,这可能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他们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只是付延偶尔也会礼尚往来,送扶光点什么。那两个人就有什么了吗,也未必,没人能猜透付延的想法。
“你怎么来了。”
付延的语气并不算友好,他很厌恶当下这一刻,当下这一刻的自己。
“哇——”
扶光忽然哭出声来。
麦田这边没什么庇荫的树木,两人就去了河边,那有些矮矮的小树,坐下来刚好能遮住热辣的太阳,再加上河水奔跃着向前,带来了一丝清凉。
“你别哭,你别哭,我不是好好在这呢吗……”
付延有些手足无措,他怎么没想到是这种情况,晶莹的泪滴一点点浸润扶光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像是被水染湿翅膀的蝴蝶,扶光眨眼总很慢,泪水就像珍珠一样从脸庞上滑落。
“呜呜呜,我以为镰刀割你腿了,好多血,我以为你死掉了呜呜呜……”
“瞎胡说。”
付延没发现自己的话有多温柔,他的指尖轻轻擦过扶光的眼角,用近乎哄婴儿的语气继续说着。
“被割到腿的是陈天泽,我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
扶光这才慢慢安静下来,但是等把眼泪抹掉,看清眼前的人,又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怎么变得这么丑了哇——”
脸上倒是没那么吓人,但是脖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红色的疹子,扶光二话不说掀起来付延的衣服,里面更多。
“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
付延有些慌张地道歉,他把领扣子系到最上面,不住地把河水往胳膊上撩,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些疹子洗掉一样。
“哎,你别乱动!现在全是汗不能碰到水的!”
付延便乖乖地举起手。
太阳还是那个毒辣的太阳,付延却没了之前的窒息感,只是略显不自然地往旁边靠了靠,出这么多汗,肯定会有异味的。
他是不喜欢在这种情形下见到扶光的。
“那陈天泽还好吗,他伤得重吗?”
扶光对知青点那个话很多的小伙子印象还不错,长得挺清爽,还有一对酒窝,以前付延冷冰冰时候他经常帮她创造机会,虽然也可能是为了看热闹。
“还可以,得休息一段时间。”
付延没说的是,陈天泽是故意割的,并且下了死手,不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这里的医疗条件这样落后。庄素云调回省里医院了,她本来就比陈天泽年纪大,他们家里已经开始考虑她的婚姻问题了,陈天泽害怕,铁了心要走病退,其实没出事之前他跟庄素云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只可惜时运不济。
“哎,你这样总是起红疹子,可以吃药吗。”
扶光似乎真的很心疼,小心翼翼地捧着付延的胳膊,他的皮肤很薄,即使晒黑了也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扶光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像是能感觉到付延的血液在她掌心流动。
“没有药。”
这句话对也不对,有过敏药的,但是已经吃完了,新的表姐还没邮寄过来,不过现在没有,所以也不算错。
付延垂下头,扶光跟着他的目光又瞧见他掌心那几个水泡,有的用力时被戳破了,黄褐色的液体粘连着肉皮,有的还圆滚滚的,清晰可见里面的脓水,整个掌心被磨的惨不忍睹。
他其实农活干得不少,手掌有挺多茧子,但皮肤太薄了,一用力就容易再伤。
“你回去冲完澡,晚上来找我,掌心的水泡别管,到时候我一起处理了。”
“我去……合适吗,毕竟是小苏同志的家。”
“没事儿,他人可好了,而且他最近住校。”
苏文杰今年很有可能被推荐去上大学,最近终于罕见地忙起来,有点学生的模样了。
付延休息一下又回去继续割麦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仅身体上没那么劳累了,甚至精神上都畅快起来,翻滚的麦田,像一个美梦。
扶光想起自己那天看的书,她很喜欢看书的,有时候就算是日历背面的八卦图都能让她研究一会儿。
她记得那天看到一个关于治疗红疹蚊虫叮咬的方子,药材都很好找,艾草,薄荷,还有一些常见的草药,找不全,但是也够了,扶光摘了不少蹲在河边洗干净,温和的水流划过她的手背,带走绿植上的灰尘,扶光看到好多捧青翠的水芹,苏文杰爱吃清炒水芹菜,今天没时间了,他也不在,等下次他回家再做这个菜好了。
洗干净后用衣服兜着朝家里去,剩下的那点时间她就不去继续锄草了,论干活,整个小队没人能比她干得更快更好了,所以偶尔开个小差也不会有人来找她麻烦,甚至还会问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