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今年不回去了。是,嗯,单位有点东西没弄完……好嘞,挂了啊,妈。”
这是孔繁星在西京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他两颊圆润,肤色白皙,乍一看像是个健壮的少年。虽然狼狈,但昔日养尊处优的证据还挂在银盘般的脸上,随着十二月的寒风轻轻颤抖。
一个杂志社的小小文编,能有什么惊天的大事要他过年加班?除非他既不是文编,也没有大事,只是一个毕业既失业的普通文学系学士,在零下二十度的风雪中绝望地裹紧一件短羽绒服——显然他的母亲并不打算过问。
现在,至少在这一刻,在一片指甲盖大的雪花拍在他鼻尖上的时候,孔繁星并不在乎潇洒的母亲和消失的父亲,他的肠胃和嗅觉为他指明了前路。三步之外,一只喷香滚热的烤乳鸽正静静地卧在地上,把周围的雪都融化了一圈。
罢了,饥寒交迫之际,穷鬼不配要面子!
然后就是那个决定性的瞬间,他短粗手臂的尽头,那只油汪汪的烤乳鸽,缓慢而坚定的振翅,飞了起来……在孔繁星此后漫长的人生中,每当他想要做出某个重大决定的时候,一只烤乳鸽就会带着浓郁的香气飞进他的脑海。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鸽子腾空而起,飞了不到一人高就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哎呦一声转着圈落回了地上,被一双厚实的棉靴一脚踩住,抽搐了两下,不再动了。
“小弟弟,你看得见它吗?”耳边传来微微沙哑,带着笑意的声音。
孔繁星在羞耻和令他眩晕的饥饿中急得跳脚:“烤乳鸽!我,我,我的烤乳鸽!”他的圆脸一定不争气地涨红了。
一阵诡异的寂静。
如果这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会看到很滑稽的一幕,好像卓别林时代的黑白默剧——静默的巷口,一个裹着短羽绒服的小个子青年,一个身材高挑微微瑟缩的眼镜男,两人面对面呆立着。那个小个子伸长脖子盯着高个男人空无一物的脚底,丰满的小脸委屈成一团。
高个男人伸手提起脚下的“烤乳鸽”甩了甩,不知是冷还是忍俊不禁,削薄的双肩一直小幅度地发抖。孔繁星双眼越瞪越大,他亲眼所见,鸽子焦黄的双翅随着男人提起它松松垮垮的展开,变软,层层长出雪白的毛发。两拳大的乳鸽伸展变形,化成一只小臂长的白狐,一大团虬结的尾巴牢牢攥在一只纤长秀丽的手中。另一只同样美丽的手,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然后那只奄奄一息的狐狸不知为何开始模糊、旋转,天空翻倒,大地摇晃……今年21岁的孔繁星先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香喷喷的烧鸡烧鹅,有微笑着拥抱他的父母,有温热的暖气片,还有一双冰凉柔软的手,轻轻揉捏他的脸颊……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孔繁星百般无奈中睁开双眼,正正对上一双笑意满满的眼睛。
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就站在他床边,弯着腰笑盈盈地望着他,拇指和食指还大刺刺夹着他的脸颊肉。见他醒了,镜片后的眼睛一亮,淡色的唇吐出微哑的话音:“你醒啦,小弟弟~饿坏了吧,我们给你准备了好吃的……比烤乳鸽好吃。”他说话好慢,孔繁星想,又慢,又软软的,一个好心的南方人。他是谁?我是吓晕了还是饿晕了?他的手怎么这样凉?他是不是趁人之危捏了我的脸?!是吧!肯定是吧!
还有这憋笑憋得发抖的熟悉声音……
“是你……你踩了我的鸽子……就是你!”孔繁星也不知道自己在羞愤个什么劲,21岁自认为是大人的小老爷们儿红着脸嘟嘟囔囔,把自己埋进了别人家的被子里。
“这是哪儿啊!烤熟的鸽子为什么会飞啊!鸽子为什么会变成狐狸啊!你又是谁啊!不要随便玩我的脸!还有不要叫我小弟弟,我都二十一了!”孔繁星越抱怨声音越大,露在外面一对乌黑的圆眼睛不忐地瞪着眼前的男人——某人已经笑出声了,歪歪扭扭地倒在床脚,黑框眼镜在鼻梁上打滑。
“昕,别逗他了。”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比起笑掉了眼镜在床边上盲人摸象的“昕”,这位听起来年纪大一点,也稳重多了。
刚刚推门进屋的男人穿着一套黑色的家居服,身材匀称,相貌中规中矩的英俊,个子比“昕”矮一点,但腰杆笔直,步伐稳健——如果能忽略他那格外冷漠的神情和切断了左眉的一道疤痕,以及刻薄地抿紧的嘴唇,他看起来确实可靠。
那双薄唇张开的时候,孔繁星几乎在害怕。黑色的男人说:“你好,我是薛皓,这位是程昕。”他拍了拍床边人的肩膀。“他给你买了烤乳鸽,醒了就快吃。”说完转过身子,皱着眉头把空调调高了两度,风一样飘走了。
爱笑的眼镜男——现在该叫他程昕了,依然对着他微笑,温柔的杏眼弯成一对月牙儿。“你别见怪,'你好'已经是他情商的极限了。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昕,里程的程,日斤昕,你这张床的原主。”程昕捕捉到孔繁星疑惑的神色,没有继续,笑盈盈地坐在床边等着他问。
孔繁星支支吾吾补上了几句早该说的,谢谢不好意思辛苦您了您真是大好人……然后在肚子绝望的鸣叫中抛却思考,向程昕发射求救的眼神,在程昕愈加放肆的笑容中接过一只热气腾腾的烤乳鸽,嗦秃了一个翅膀才惶然想起自己在别人家床上。
“没事的小星星,这张床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了,我睡你对面的隔断后面。”趁着孔繁星嘴里塞满了肉分辩不得,程昕伶仃的手指又在他柔软的腮帮子上捏了一把。
小星星?这张床是我的了?我和程昕是室友?有没有什么穿越系统金手指贾维斯之类的出来解释一下状况啊!
“总而言之,华大文学系的孔繁星同学,你有工作了,包吃包住,不开工资,因为你皓哥给不起,但你昕哥我每周包你一顿鸽子,怎样,干不干。”
不管了,烤乳鸽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