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往记不清那日究竟在万古客栈的楼梯上伫立了多久。但她清晰地记得，当周衡衍终于从那片星火中收回目光时，眼中那沉重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失落。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师兄，原本了无遽容的人被无言的尴尬与哀痛包裹着。

    原本自认不错的口才，在沉重的氛围里哑然。

    静默了半晌，她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下次，我们再来看看。”

    如今回到静吟宗已半月有余。

    可周衡衍那日在火光映照下，勉强牵起的、带着无尽落寞的嘴角弧度，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是林云往对一个人过往第一次产生好奇心。

    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会在那样一个瞬间，将永远意气风发的周师兄压得如此沉重。

    然而，这念头刚起，便被理智压下。

    私下打探他人隐秘，终究不妥，她默默将想要寻个机会，旁敲侧击向白师姐询问周衡衍往事的念头，搁置在心底。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有关她身世与过往的议论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告一段落。

    似乎一切都在归于平静。

    只是偶尔还会梦见那永远雪白的云中山。

    要说还有什么在意的事，自然是许久不曾见过师尊了。听鸣岐尊者说，他又急匆匆去往别处，寻找老友叙旧。

    林云往在心中碎碎念：究竟是什么样的老友，要去那么长的时间，而且也不传信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盘桓在林云往心头。

    她还未正式向南宫师姐道谢。

    济州任务时，南宫师姐送来的卷宗至关重要。虽当时口头谢过，林云往总觉得该郑重其事地道谢一番才妥帖，只是这些日子，师姐她修行楼不见踪影，小院门扉紧锁，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她这几日未去修行楼，院落的门也是紧锁，你说南宫师姐会去哪里？”林云往询问系统，“你说，她会去哪儿？”

    回宗那日，她本打算与这神秘的“伙伴”好好谈谈彼此的联系，可与几位尊者一同进行任务复盘便耗去大半心神，回到住处已是筋疲力尽，倒头就睡。

    随后几日，又要忙于落下的内门课程。

    所以，预想的深谈一拖再拖。

    系统也异常沉默，除了她归宗那日一句冷淡的「欢迎回来」，再无多言。

    见系统毫无回应，林云往蹙眉，又唤了一声：“系统？”

    「宿主，我在。」

    「根据数据分析，南宫遂晴大概率是在刻意回避你。」

    “躲我？有什么好躲的？”她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自认并非凶神恶煞之辈。

    「济州一行，她就在躲你了。」

    闻言，林云往眼神一转，转身做沉思状，回忆起自己清醒那日，南宫师姐的表现。

    记忆里，南宫师姐确实是与桑师兄、周师兄一同出现的。但与他们不同，她并未在济州停留，仿佛……只是专程来确认自己是否安然无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云往自己都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宿主在笑什么？」

    “我在笑，自己方才竟有一瞬觉得，南宫师姐会特意为了我跑去济州。”

    她并非愚钝之人，自然能看出南宫师姐对自己的不喜来。虽然不知这份不喜来自何处，但是她依旧坦然地接受了。

    「原来你知道南宫遂晴讨厌你，我还以为宿主变成不会读空气的那种人。」

    “真不知道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一个什么形象。”林云往无奈地叹口气，身体放松地后靠进椅背，抬手挡在眼前，阻挡从窗户投进来的刺眼阳光，“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去深究她的想法，更无意强行亲近。但她帮过我，这份情，我记着，道谢是应当应分。」

    「真是坦荡。」

    系统的评价依旧冰冷平直，分辨不出是揶揄还是纯粹的陈述。

    林云往自动将它归为后者。毕竟，她的系统，从未对她有过嘲弄与挖苦。

    今日的对话倒是令她歇了深谈的心思。

    保持现在的状态也不错，她暂时不想失去这个伙伴，相应的，也不想去做戳破那层窗户纸的人。

    生活彻底归于平静。

    内门课业日益繁重，加上还要补先前落下的课程，林云往渐渐放下了藏书阁的整理任务。整日保持着修行楼、住处、演武场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会去藏书阁借书或者去剑阁保养佩剑。

    她在此期间接了个简单的任务，借机将写给杨素月和爷爷的信笺寄出。

    然而，平静注定是短暂的。

    随着宗内卧底被抓的消息传到每一个同门的耳朵里，波澜骤起。

    传闻中此人浑身缠绕不祥黑气，形似传说中的魔族，手段更是骇人听闻：竟生生剥下一位同门的皮囊披在自己身上，以此伪装得天衣无缝。

    若非宗主训话时察觉一丝极细微的异常，后果不堪设想。

    林云往听闻这个消息，心头一紧，接连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宁。

    哥哥沈风从，那个曾如幽灵般跟踪她潜入静吟宗并尾随她回到朔风城的人影，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她坚信如此残忍手段定不会是出自他手。

    直觉却告诉她，此事与哥哥有关。

    济州那场诡谲的浓雾，岁远与哥哥都是同样借雾脱身……这一切，是否指向沈风从与岁远有所勾连？

    这个静吟宗的卧底，会不会就是他们同伙？

    如果不是他们这伙人，那又会是谁潜入静吟宗？又有何目的？

    思绪纷乱，林云往的脸色也沉郁下来。

    “云往？”

    一个清悦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惊得她猛地一颤。

    不知何时，白洗砚已悄然立于屋内。她略带歉意地举了举手中的食盒，“敲了门，没见你应声，我便自己进来了。”

    自林云往回宗，白师姐几乎日日送来亲手做的点心零嘴，喂得她脸颊都圆润了几分。

    眼看白洗砚已走到桌边，熟练地打开食盒，端出还冒着热气的精致糕点，林云往连忙起身，说道：“我知道你是感谢我把酒带给了顾师兄，可也不必日日如此。”

    见师姐又从食盒端出两盘糕点，她带着几分无奈，又说：“再这样下去，我下次可不敢帮你跑腿了，太有负担了！”

    白洗砚摆放糕点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她，眸中带着温和的嗔怪，“不全为谢你。你呀，回宗后忙得脚不沾地，时常错过饭点，这几日又总是心事重重。我不常来看看，怎能放心？”

    林云往赶忙拉住她的胳膊，撒娇道：“我自然知道师姐的心意，但师妹我也怕累到师姐。”

    白洗砚显然很受用这份亲昵，笑着拉她一同坐下，品尝新做的糕点，又聊了些闲话。但终是怕耽误师妹正事，没坐多久便起身告辞。

    她心中不由轻叹：自己好不容易从仙门大比的繁杂事务中脱身，得了闲暇，身边的人却一个个都忙起来了。

    林云往将白师姐送至院门口，正要转身回屋，余光瞥见桑照师兄正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他脸上那藏也藏不住的灿烂笑容，几乎要从眉梢流淌下来。

    “师兄？”林云往停下脚步，好奇地歪头，“可是遇到什么天大的好事了？”

    桑照闻言，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林云往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只听他说：“今日宗主召见，说宗内近期有一个前往探微门交流修习的珍贵名额，她属意我去。”

    林云往微微一怔。仙门大比在即，此时被外派他宗，着实有些蹊跷，但见师兄喜悦的模样，也便没有追问缘由。

    她对探微门略知一二，自然明白师兄为何如此狂喜。探微门以符箓之道冠绝修仙界，而桑照一身本领，大半系于符箓之上。静吟宗虽强，终究以剑道和攻击术法为根基，符箓一道并非所长。此去探微门，对他而言，无异于蛟龙入海。

    她由衷道：“恭喜师兄，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只是令林云往没有想到，前一日刚听师兄提起，第二日便收到了桑照即将启程的传讯。她也没有准备，只得匆匆赶往山门相送，心中不禁感慨：静吟宗真是雷厉风行。

    林云往虽然知晓师兄不过是暂时前往探微门修行，但心中依旧止不住伤感。不过，她面上未表露出分毫，她知道静吟宗内，师兄最放心不下自己，也不想惹他伤感。

    她在袖中悄然攥紧拳头，“师兄，你留下的《符箓大全》，我定会好好珍惜。”

    她眼底强撑的平静，终究没能逃过桑照的眼睛。他心头微涩，努力调节气氛，笑道：“师妹，你只管走自己擅长的剑道，符箓之法，有师兄我为你撑腰。”

    说着，他解下腰间一个看似寻常的储物袋，郑重地放入林云往手中。那袋子入手微沉，带着他指尖的余温。

    “这里面，是我近日画的全部家当，省着点用，待你用尽之时，师兄便回来再给你补上。”他话语中带着笃定。

    “好。”林云往握紧那尚带体温的袋子，指节微微发白，轻轻应了一声。

    这一次，他不再强迫林云往学习符箓，原因也很是简单，开始强行让她修习符箓之道，不过是为提炼灵力，加之有个保命的本领。可他如今也见过师妹的剑道，云往师妹有了更为安身立命之本。

    一旁，探微门引路的修士已显出催促之意。桑照不再多言，用力拍了拍林云往的肩膀，又向周围送行的同门抱拳一礼，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等候的飞舟。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

    千里之外，一处静谧的雅室。

    “哒。”

    最后一枚棋子落入棋盘，执棋的男子缓缓收回手，脸上舒展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落在对面无形的对手身上。

    他喟叹道：“关心则乱，牵挂越多，思虑越重……终是，满盘皆输的结局。”

    再坚固的壁垒，也会因这丝丝缕缕的牵挂而生出罅隙。结局早已注定，裂痕蔓延，终至轰然倒塌。

    彼时，又会是何等光景？

    光明者陨落。

    藏匿者残喘。

    青峰镇，药铺后院。

    “主人已锁定目标，虽折损了些人手……待你解决掉云中山那三个碍事的，即刻动身，前往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