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然而至,覆盖了原本明丽的天穹,带来沉闷的压抑和湿凉。
蛰月独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有淅淅沥沥的小雨穿过交叉重叠的枝桠,在她的发间凝结出细小的水粒。
初识岚站在雨中,看着垂眸间吞云吐雾的蛰月。
烟雾缭绕,雪白浑厚的雾气缠绕在指尖。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吸入鼻腔,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焦灼。
蛰月后知后觉地抬头,与踩着夜色而来之人对视。
“识岚哥哥。”蛰月的嗓音有些沙哑,更多的是一种疲惫。
初识岚并未直接回应,而是款步向她走近,将伞倾斜。
“又抽烟了。”初识岚的声线晦暗不明,犹如融入在了这无边夜色之中,让人捉摸不透。
蛰月有些机械地点点头,用手将雾气揉散。
很久没有抽过了。
“他知道吗?”初识岚问。
“我不会在他面前抽。”蛰月知道他在说谁,“这是最后一次。”
“……好。”初识岚压抑着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嘴角扬起一丝自嘲的笑,眉眼却也染上了朦胧之色。
“小月儿。”初识岚叫她。
蛰月坐在秋千上,抬头与初识岚对视。
为什么蛰月缄默不言,为什么她没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呢?明明知道蛰戟根本不会允许他们见面,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是对于蛰月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吗?
初识岚的目光在蛰月脖颈处盘旋,他开口,声音忽然顿哑,“小月儿,你怎么那么傻?”
蛰月,你知道吗?在得知你被人用绳子勒住脖子拖行,在你拉着刺客一同坠入悬崖之时,在你杳无音信的半月里,我是什么心情吗?
蛰月有些无力地安慰道:“识岚哥哥,我已经没事了。”
水滴砸落后碎裂四散的响声回荡在两人之间,初识岚紧紧攥着纸伞,想伸手触碰她尚未痊愈的伤口,却已然丧失了勇气。
她的脸被磨破了,现在还有一些浅浅的痕迹。这些细小的伤口暴露在初识岚眼中,被无限制地放大,刺痛双眸。
薄寒宴不是说过,会保护好你的吗?
那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来保护他们?
这些话,他都好想对蛰月说,但他不能。他知道蛰月和薄寒宴好不容易和好如初,他不能再插足这段感情了。
“识岚哥哥,我真的没事。”
“伤得那么严重,怎么可能没事!你以为我像他们一样好糊弄吗?”初识岚陡然提高了音量,爆发出与他身份气质完全不符的声线,蛰月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怒气。
半晌,初识岚又退缩似的垂下眼眸,“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从前,他们两个像是互相舔舐伤口,彼此依靠的困兽,而现在,只有他一人流浪。
“没事。”蛰月眼中染上悲戚。
初识岚深吸一口冷气,像是在挣扎什么,末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蛰月:“小月儿,其实我很想问你,在你眼里……”
“我算是你的什么人?”
蛰月怔愣。
初识岚的眼眸,像是燃起了一只摇曳的蓝色火焰,这火焰独自燃烧在荒原的野风中,诸多情愫被此碾碎,不能带来温暖,只能带来诡谲。
蛰月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像被吸入了深渊。她忽然感觉到了窒息,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识岚哥哥,你说什么呢?”蛰月脸上有片刻茫然,旋即扯出一个酸涩的笑,略显匆忙地遮掩住这份迟疑。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彼此的依靠。”
初识岚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他的眼眶蓦地红了,像被血水洗尽。
“你是我的家人。”蛰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从小到大,日复一日的相处,他赤脚叩响了无数次房门,门内的人……
全然不知吗?
“家人?家人……”初识岚自顾自地重复这句话,眼里有不加掩饰的自嘲与自怜,“只是家人吗?!”他不死心地追问。
蛰月没有回答,移开了目光。
“那他呢?薄寒宴呢?他算是你什么人?!”初识岚再次失态,但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是……”蛰月迟疑,嘴角无意识地开合,最终发出含糊其辞却又坚定有力声音,“他是我的使命。”
初识岚哑口无言,怅然若失。
“你喜欢他。”初识岚面无表情,嗓音沉静得出奇。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我不知道。”蛰月露出几分空茫的表情,一直以来,这是她最避讳的话题。
说恨太牵强,说爱太沉重。
到底是不爱,还是爱得太沉痛不想承认。
蛰月一直觉得,自己是有些讨厌薄寒宴的。讨厌他时不时的任性无理,讨厌他突如其来的目中无人,讨厌他不加掩饰的强硬姿态。
但是……他……
潮湿的空气,寂冷的夜,将蛰月空茫的思绪拉回半月前的悬崖绝壁之上。
其实如果换做是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同样的选择。因为在她眼里,别的什么在那一刻,都不再重要了。
自尊?傲骨?脸面?所有的一切,在与他做对比的那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
独一无二的他,无法与任何事物做比较。
“不知道?”初识岚的表情逐渐扭曲,往日风光霁月的面具被一点一点击溃,化为齑粉。
不知道?
为什么不是不,而是不知道?
初识岚:“你知道我长兄最后说的是什么吗?”
蛰月头部传来钝痛,像有一把锤子狠戾地砸在她的头骨,带来一阵哗然。
“让你照顾好自己。”蛰月回答。
“他说,他恨。”
忽然间,一道闪电劈开沉闷厚重的乌云,撕裂黑夜而来。携带着雨水的飓风无情拍打相对而视的两人,突兀的白光自初识岚脸上闪过,照亮了他此刻的眸色。
“你知道吗?长兄说他恨薄荔言,但他更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爱的人。”
“他说,对不起,以后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这一生,何其短暂。”
初识岚一字一句地说,蛰月一字一句地听。
蛰月知道,他不止是在说初知晓他们几人。
“他明明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和自己爱的人一起,可这一切都被毁了!”
“他这一生光明磊落,高风亮节……要不是薄荔言没来由的爱,他们也不至于如此!”
蛰月知道初知晓的死对初识岚打击很大,她能看出他身上的戾气,更能明白他心底的痛楚。
“薄荔言毁了长兄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有个薄寒宴!”
“他们要是不出现,一切都好好的!”
在蛰月的记忆里,初识岚从未像现在这般歇斯底里。他的脸上血色全无,薄唇像是覆满冰雪,苍白而冰冷。
雷雨交加,两人的衣襟早已被飞溅的雨水沾湿,亦如两人同样湿透的心。
要不是薄寒宴,初识岚不会失去蛰月。
可是他忘了,蛰月和薄寒宴自出生那一刻就捆绑在了一起,如果感情有先来后到,看似初识岚在先,其实只是命中注定的那人还未出现。
冥冥之中,一切已成定局。
蛰月:“不管怎么样,我永远是蛰月,你也永远是初识岚。”
“我们不会变。”
我们真的还是我们吗?这份感情,到底是谁背叛了谁?
“小月儿,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初识岚忽然抓住了蛰月的手腕,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近到两人鼻尖快要抵在一起,眼里只有彼此的倒影。
“我和他,你选谁?”
一句话,让蛰月如坠冰窟,血液在一瞬间冻结,彻骨的冷穿透每一处骨骼。
“为什么会问这个?”
这个回答让初识岚的脸色又冷了几分,他抓住蛰月的手骨节发白,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仿佛在等待那个已经知晓的答案。
他要听她亲口说出。
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蛰月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看着初识岚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心中一片怅然。
蛰月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但沉默,就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我知道了……”
初识岚露出一个痛楚的表情,慢慢松开了蛰月的手。他抬头看着天,不让什么东西狼狈地滑落。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蛰月急忙解释,唯恐加剧对初识岚的伤害。
“不必说了。”
这场雨,模糊了连绵起伏的山峦,模糊了近在咫尺之人忧虑愁楚的脸庞,模糊了初见时的模样,模糊了最初的记忆,模糊了最诚挚的情感。
……双双沉默。
“哎?你又是谁啊?”
蔺眠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打着伞,细细打量着初识岚,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朝两人走来。
“蛰月,想不到你情人挺多的啊。”蔺眠云忍不住调侃,“要不加我一个吧。”
“你是谁?”初识岚警觉地看向来人,对他露骨无礼的话很不满意。
“我?”蔺眠云指了指自己,似乎是在质疑竟然有人不认识她的事实。她看了看蛰月,又看了看初识岚,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那你听好了。我是晋陵王独子,晋陵世子蔺眠云!”
初识岚冷冷地笑了笑,对他的身份毫不在意。
蔺眠云有些不满:“你谁啊?这么晚了还在蛰月这儿,不太好吧。”
初识岚反问:“你不也在这里?”
蔺眠云一脸坦然,“我来见我的世子妃,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初识岚陡然变化了语气。
“够了,你别在胡说了!”蛰月嗖地一下站起来,立在了初识岚身前,眸光沉沉。
“行吧。”蔺眠云也意识到形势不简单,换了一副她自以为严谨面孔,“其实我是第三者,是薄寒宴的竞争对手。”
“不对,可能是第四者吧。”蔺眠云算了算,不知道有没有漏到的。
初识岚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到此为止,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蛰月语气强硬。
“哎呀!看不出啊蛰月,你更在乎他啊!”
“什么?”蛰月的忍耐被彻底消耗殆尽。
蔺眠云一屁股坐在秋千上,点燃了原本熄灭的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她深吸一口,朝蛰月吐出白色的烟圈,“我在薄寒宴面前说这些的时候,你可没有这反应。”
初识岚一怔。
这话是什么意思?
目光透过缭绕的白雾聚焦在蛰月阴冷的脸上,蔺眠云笑着打趣道:“蛰月,没想到你还会抽这玩意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
蛰月:“彼此。”
“恶人该由恶人收。”
“蛰月,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吧。”
“现在立马滚出去。”蛰月只回。
“真是的,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怎么可能说走就走。”蔺眠云嬉皮笑脸的,晃了晃秋千。
“你只是想来找乐子。”蛰月没有办法,她一把拉过蔺眠云,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逼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京城规矩太多,没人陪我玩儿,我有些无聊。”蔺眠云歪头看着蛰月,“你难道没听出来,我刚才是在帮你吗?”她往蛰月的侧脸吹了口气,故意加深了话中的语气。
“听出来了。”蛰月皱着眉头,“那又怎样?”她的语气讥讽凉薄,一点也没带感激的。在她的眼里,蔺眠云才是那个最大的麻烦。
“你现在立马消失,我就陪你好好玩儿,怎么样?”蛰月话中含刺,略带报复。
“成交。”蔺眠云爽快答应,侧身晃了晃手上的东西,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阴谋达成的狡黠,“这个我拿走了。”
蔺眠云走后,蛰月收敛好神色朝初识岚走去。
“小月儿,你的身边似乎早已不缺我一个了。”初识岚又恢复到从前那个不争不抢,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形象。
他明明笑着,却那么悲伤,明明想装作放下,眼角的那抹遗恨却成为了这场伪装的败笔。
雨水沾湿了蛰月的睫毛,让眼前之人忽隐忽现。
“不。”
“不管是从过去还是到将来,蛰月就在这里,永远不会变。”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