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是养母为她取的新名。姓氏也改了,随养父姓李,从此就叫李长生。
养母说,长生这孩子真是命苦。亲妈对她又是打骂又是命令,打懂事起就没记得有一天清静日子,可长生又是在哄闹尖锐的环境里唯一显得还算安静的。除却被打到疼得受不住了,其余时间她都低着头,做自己该做的事,家务,快递,换洗床单被褥,把洗的潮湿的厚被子扛到天台去,用柴到干枯的手拼命地挂上系在楼顶铁门之间的铁丝。这几乎是超负荷的动作,她要在冬天寒冷的大风中小心翼翼地做好,否则掉下了地,被发现又是一顿毒打。好容易晾了上去,展得平整时冷风扎过她沾着被子湿痕的脸和手,冰地几乎泛疼。赶紧做完了躲进楼道,两手一合搓着却也感觉不到温度升腾,指甲盖都已经见了紫。
万幸沥城的冬天少雨,否则还要像夏天那样,趁日间晴朗晾了上去,午后下一阵大雨,于是又拖着被揍到乌青的腿去再收回来。
养母说,世事无常,希望她进了她们李家,能更活泼些,更有生命力些。第一眼见到李长生,那时她还叫吴婷,宽大的旧衣服罩着小小的身体,肩线几乎要到小臂,手指不安地搅着,养母想看看她的眼睛,可是那厚重的刘海几乎长到了鼻子。养母几乎是立刻觉得不满意,这么阴沉的孩子领回家,能招来什么好运?想换一个,看见那家人痴呆样的小儿子,憋着的一口气就那样梗在嗓子里。养父倒是挺乐呵呵地,给李长生招了招手,见她还是待在原地,就弓着腰背走上去,刚抬手要按在那细瘦的肩膀上,女孩就抖着躲了下,男人的手尴尬地悬了会,慢慢直起了腰。李长生的头埋的更低了。
到李家的那天放了个大晴,养母特地嘱咐了,什么都不用带,于是李长生只是不舍地摸了摸她睡过10年的床,这张床倚在客厅的一角,只有一个洗的脱色的枕头和一床不薄不厚的被子。她一年四季都在这张床上度过漫长的晚上,而妈妈和弟弟还有爸爸一起睡在房间里。这张床虽然冬天不温暖,夏天也不凉快,可却是她唯一能感到安全的地方,只有晚上,不会有人呵斥她打她,她可以紧紧地缩在墙边,睡一个不长却安稳的觉。新家的床比那张小床不知大了多少,她还有了一个独立的房间,刷着粉色的墙漆,摆着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可不知怎么,走进那个说是属于她的房间,却比缩在客厅里睡觉还拘谨。
养母叫刘湘,和养父李智成一同经营着一家超市。早年刘湘长得算白净清秀,按理说是看不上这个矮小男人的,两人同乡,李智成追了她几年,刘湘转了一圈,除开已经分手了的,也就数李智成家底厚,对她也算尽心,一来二去就定了婚。可这结婚已经六年,眼看婆家人眼色愈发不对,刘湘就带人去医院检查,李智成没什么主见,家里家外都是听这个媳妇的,婆婆本就不满,本想趁这功夫查刘湘的毛病,顺道有个理由跟她离婚,偏巧查出来是李智成的问题。李家人傻了眼,连问了几遍,婆婆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云云,也改变不了纸上印的事实。
这下为了留住刘湘,什么话都往外抛了,几年不拔一根毛的婆婆忽然给她包了个大红包,还说去领养个也好,省的叫人叨闲话。领养的养好了,那不也跟亲生的似的么,总归是能养老的。刘湘只在心里冷笑,离婚的念头倒是起过,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岁数,再想找个更好的怕是难了,只得应下来,想着领养的也好,倒不再会显得只有她一个是外人。
这些往事,全是李长生在屋里写作业时听刘湘在隔壁讲电话听来的。她的房间是早就留出的一间给孩子住的侧卧,装修时似乎就没考虑隔音的问题,只要房间里够安静,隔壁说的话就能听个清楚。很长一段时间,李长生都是靠这些微薄的信息量,一点点拼凑着这个家,拼凑着养父母,拼凑着养父母对她的印象,然后来调整自己的行为。她只需要做到足够不惹人厌烦就够了,来这里之后她就发现,自己不会像以前一样被莫名其妙地骂一顿或者打一顿,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比如适当地做点家务,做点孝顺的事情,再让学习成绩维持在一个不错的水平,刘湘和李智成绝大多数时候对她都是温和的。
李长生听到过刘湘讲电话时说,怕她是个养不熟的,所以她极力表现出自己对他们的信任。她常常被夸懂事,平时吃的饱了穿的暖了,逢年过节还有意思上的红包拿。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年,李长生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幸福过,早知道就被早点带走了。夏天的晚上她在被窝里吹着凉爽的空调,天花板上映着生日时李智成送她的星空灯,有时会经常想起曾经在暗无天日的小客厅里睡着的日子。那张床是拿木板搭起来的,但绝不是身下这种坚硬而泛着木质香的木板,而是发了霉的粗糙木头。
李智成喜欢喝酒。他喝大了的时候总是喜欢说自己高兴,高兴什么呢,从来都是大着舌头说不清。李长生在旁边扬起笑容,家里人喜欢她笑,说她来了这些年养的越来越好了,皮肤白了气色也红润了,头发是年前修剪的,齐整地垂到肩膀。李智成总念叨她的成绩,她一遍又一遍复述着说过不知多少遍的分数,男人会挥着手臂说对,对,老子的女儿就是厉害。没什么厉害的,李长生面上挂着笑,嘴角有些僵,心里想着,考的比她高的也多的是。她很早就明白,这个男人只是爱显摆,自己身上没有什么显摆得出来的,于是拿她当酒后的消遣。
不过李智成喝多了也是有好处的,仿佛他说自己高兴那就是真的高兴。他一时间太高兴了,答应只要考上了,怎么都送李长生读成个大学生。
那年李长生上初三,在来这个家的第五年,终于笑出了点真心实意的味道。
命运似乎从李长生脱离那个小而脏乱的家开始,就逐渐像挣出淤泥的莲花一样愈演愈佳,有要在水中洗净尘埃,探出水面深呼吸一口的趋势。中考那天李长生突发感冒,脑袋昏昏沉沉,考后想了好些天该怎么解释自己不达预期的成绩,出分那天却是超乎预料的好,擦着底线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那天刘湘很高兴,李智成更是面色喜悦叉着腰在家里走来走去,直说好啊,带女儿出去吃顿好的。刘湘白他一眼,平时家里吃的不好?李智成没听见似的拿起手机打电话,接通就东拉西扯一阵,问到成绩才露出满意又得志的微笑。我们家这个,比他稍微好点吧!哎呀,孩子已经不错啦……
李长生也高兴,几乎要忘记了她本来能考的更好。一半因为他们看上去都很满意这个分数,另一半是因为市一中强制要求寄宿。小学时家里没有条件交住宿费,只能每天步行几公里在家和学校间往返。等有条件交钱了,刘湘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孩子寄宿不好,给配了辆自行车,每天还是在家和学校间往返。李长生还从没有住过学校的集体宿舍,她不是喜欢热闹,只是在学校住,就不用每天回家演出乖巧活泼的样子,比在家里自在。
刘湘果然抱怨起住宿,李智成罕见地没有附和,把正在讲的电话一放,重点高中管学生肯定有办法,你管人家呢!把女儿送去这学校比什么都安心了。女人撇撇嘴,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
李长生度过了一个看书写字,偶尔下楼逛逛的惬意的暑假。李智成说带她们娘俩出去玩,后来却不知因为什么耽搁了,男人没再提,刘湘更是没当回事的样子,李长生也就顺势装作不记得。刘湘给她买了一个大号的行李箱,她越发高兴,却不是为这个。送她去学校那天,李智成没来,李长生却只是微笑,什么也不问。路上刘湘打趣她,去学校读书这么兴奋?她笑着说是。
把人送来门口,女人摆摆手就开走了,于是李长生拖着一个大箱子走进校门,拿着一张记录宿舍门号的纸条,上楼找自己的宿舍。沥城的夏天真热,才刚九月,还没到入秋的时候,仍旧是艳阳高照,李长生走过这么一段路,再拖着箱子上楼,早就出了一层汗,马尾的末端黏在脖颈侧,闷着热又腾不出手去撩。楼道里上上下下全是学生,有新生也有返校的老生,都各自在运着自己的东西,许多都是父母帮着搬,人流匆匆,不能在一个地方停太久。李长生干脆咬咬牙,憋着气往上提,直到所在的三楼才大喘一口松了手。
她像一朵在泥里水里被闷久了的莲花,刚冒出水面就急急地喘息,想要汲取更多从未摄取过的新鲜氧气。李长生觉得自己真是贪,如果不是总攢着一股想要更自由的劲,就不会在还涉世未深时猛一抬头,看见那张浸在窗外透来的夕阳里的脸,让她往后想抻筋散叶,抖着花瓣上的露水再长高一截时,总会先为湖边娇艳欲滴的牡丹惊叹一番,又颤抖着缩回自己的藏匿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