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住,日出有曜,扬晖吐火,曜野蔽泽。”
“知道啦,爹爹。”小孩儿奶声奶气地回。半大点的娃娃站在太阳底下扎着马步,没过多久就晒蔫了,委委屈屈的埋怨:“想我堂堂小侯爷,居然还要如此辛苦,晒黑了,隔壁的姐姐就不喜欢我了。”
他沧桑地吐口气:“男人,就是要承担很多压力啊。”
“小屁孩,装什么呢。”杨椰拉了个躺椅,翘着二郎腿弹了一个脑瓜崩,“就你这小身板,都不够我抡的。”
杨曜哇啦哇啦叫:“士可杀不可辱!”
又被弹了一下。
“站好了,万一爹知道你每天都偷懒不去上私塾,再罚你两时辰。”
杨曜抖了抖,乖巧站好:“姐,啥事啊,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知道那个新上任的巡捕吧,帮姐送个东西去。”
杨曜眼睛瞪得忒打,嘴角歪上天,嘿嘿一笑:“铁树开花啦,呦,女将军还会喜欢人啊。”
杨椰毫不留情地把他脑袋瓜拍了回去,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就你长了张嘴叭叭叭会说话是吧。”
杨曜撇撇嘴,小声暗骂粗鲁,点点头答应。
天元四年
“报——南蛮进军,边境打败,已是无可抵挡之势,徐将军战死沙场,军队兵心涣散,请陛下支援。”
皇帝怒而拍案,大声呵斥:“荒唐!南禁军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群臣鸦雀无声,生怕出言不逊导致人头落地。
“靳国侯。”皇帝甩袖,沉声喊道。
“臣在。”
“你可愿请兵出征?”
骤然间,冷汗冒满后背,杨曜站在旁边,只知这句问话必然无另一种回答,但现今粮草短缺,民不聊生,战事更是吃紧,自开国屹立于南疆的南禁军,即使经验丰富,还是落得惨败而归,更何况人生地不熟的北禁军?
“臣,请愿,领兵南征。”靳国侯单膝下跪,双手合拳。
“爹!”杨曜目眦尽裂,站了起来,快要及冠的男儿身形虽略显瘦削,“陛下,臣也愿随靳国侯出征,为国家出一份力。”
“混账!你懂什么?”靳国侯低骂,“陛下,小儿他……”
皇帝神色不明地看着曜,眼里全是狡猾的笑意,打断他的话:“靳国侯,小侯爷这是好心啊,朕可不能挫败这拳拳赤子之心,朕允了。”随后轻飘飘地转过身,拂袖而去。
“退朝。”
天元八年,这场战事整整打了四年,四年说不长也不长,说不短也不短,却是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四年前有个京城的巡捕是卧底,比如……靳国侯的书房中发现大量贪污文书。
京城到南疆有一段距离,京城的斩立决到的时候,靳国侯已经死在南蛮的刀下,长姐被俘受尽屈辱自裁,只有幼子孤军奋战。
他从所谓的监军手里拿到圣旨的时候,只是庆幸。
他的父亲,正大光明的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朝廷的明争暗斗中,更不用挨这莫须有的一刀。
他握紧手中的刀,面无表情地扎进细作的心脏,轻描淡写:“此人通敌,延误战机,斩。”
黄沙砾砾,磨平了少年的棱角,本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年纪,他捧着一口马奶酒,按照边疆战士的礼仪,把碗砸在亲人的墓前。
飞沙走石,马蹄声狂乱四起,望着大军:“今日,我继位靳国侯,若有不服者,可前来挑战,若无,不听令我的军规者,斩立决。”
“报——靳国侯小侯爷带领大军势如破竹,大获全胜,已将南方失守之地全部收回,择日将凯旋而归。”
皇帝面上高兴:“赏,重重的赏,待靳国侯归朝后,举办宴会为其祝贺。”
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琵琶声如碎珠落盘,美人在怀,军功在身。
他嘲讽地笑,这我还有什么不满呢?
是对千里之外那些因朝堂之事无辜枉死的冤魂,还是对这生命已尽的朝代所发出的靡靡之音。
他推开身边的姑娘,满身血煞,可别脏了人家。
“瑨王到——”
杨曜失焦的视线有了焦点,他是听闻过这位王爷的,因病弱从小格外受先帝关照,甚至在先帝驾崩时传出传位是他的谣言。
瑨王确实体弱,脸色苍白,却因皇宫暖气过足,脸颊泛红,端着清风朗月之姿,行礼也不显谄媚,在一群决疣溃痈的乌合之众里显得毫无存在感,被皇帝丢到远远的江南,虽富庶但打不起水花儿。
找了借口从宴会中出来,他确实喝了不少,也带了点麻痹自己的意思。
皇宫很大,每个宫殿前都有个水池,水面未结冰,他拿着石头打水漂发呆。
“将军。”清润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转头一看,病秧子王爷站在身后。
“不必多礼了,此番前来也是为了祝贺将军凯旋归来。”
杨曜淡淡道谢,站起身行了礼。
瑨王嘴角上扬:“为显诚意,本王为将军准备了厚礼,家仆前些日子受老侯爷指教买来一把好弓,赠与将军。”
他看着杨曜的神色在听到老侯爷的时候波动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像是接受了不公的一切。
“如果说,我能帮助老侯爷平冤呢?”他凑近杨曜的耳边。
杨曜被逗笑了,许久不用的笑肌很僵硬:“王爷,您折煞我了,家父确实贪污了,您也谨言慎行,惹得当今皇帝不快,给您削个王权可就不好了。”
说罢行礼正准备离开,听见身后说:“若我是想要皇权呢?”
不等人反应过来,他字字落实有力:“我知将军一心报国却被皇帝伤了心,也知侯爷被忌惮兵权被陷害,战乱是一时的,但如若再这样下去,死的不只是侯爷你一家,还有千千万万百姓的家,我可以为你平冤,亦可以助他人避难,我无心皇权,却不忍乱世残杀。”
杨曜看向瑨王的眼睛,不像精打细算的太监之色,也不像愚蠢丑笨的皇帝之色,倒像个……明君,有野心,有计谋,为苍生。
他想,我孑然一身,不如就赌这一把,亏了去见见父亲挨骂就好了。
“您先养好身体吧。”
天元九年,朝堂巨变,江南瑨王突然逼宫,亮出圣旨,控诉现今皇帝篡权夺位,立下汗马功劳、守卫边疆的靳国侯拥护新帝,民心本就朝着靳国侯,当今皇帝成为阶下囚,瑨王登基,国号祈瑞。
同一年,倭寇进军中原,靳国侯领三十万大军,无一败仗,得胜归朝,因大军当前,射中敌首,被封飞鹰将军,一时名声大噪。乘此时机,老靳国侯被平冤,天下人无不唏嘘。
瑨王与靳国侯的知己之交全国称颂,登基五年,国家无事。
“我给你的封赏可满意?”皇帝眯着眼笑。
“还好。”杨曜看向别处,心虚的很。
“嘴硬。”
两个人平日里想处确实和民间传的有些相似,如同朋友一般。
“将军,赛马吗?看谁先到尽头。”皇帝换上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杨曜挑挑眉:“我可不会让你。”
皇帝大笑:“尽管来吧,我的马术可不输你。”
令人惊奇的是,瑨王虽年幼病弱,马术却一等一的好,还赢了这场比赛。
杨曜执拗着,像个少年人般不服输,一场又一场的比,屡败屡战。
“累了累了,不比了。”皇帝摆摆手下了马,躺在草地上,看着杨曜仰头饮酒,伸手:“给我来口。”
“烈酒。”杨曜晃了晃酒瓶,扔给他。
“瞧不起谁呢,我千杯不醉。”皇帝一饮而尽,得意地摇摇瓶子表示空了。
两人躺在地上,惬意舒适。
“其实我后悔过很多事,比如小时候没有好好练武,没有和我姐多聊聊天,比如那天我爹被迫出征,我若是没有热血上头,我爹也不会为了保护我而战死。”杨曜突然开口。
“这样啊,那你可能攒了幸运遇到我,我助你脱出泥潭,给你赏识,给你功绩,然后绘出我们君臣的盛世画卷,让你见证真正的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杨曜噗嗤笑出声,暗骂一句:“不要脸。”
一场天灾打破宁静,皇帝虽尽力治国,却无力挽救,几代皇帝留下的破洞太多,整个国家若是一件衣物,必定已经衣衫褴褛,皇帝虽补上了大洞,却有心无力看着小洞的扩张。
“天灾人祸,上天要亡我朝啊。”瑨王看着天上乌云密布,仍是用着调笑般的语气:“你我要是生于盛世,我必是一代明君,你也会随着长大成人,接继祖上功勋,护我盛世太平,如今民心已乱,你若强势镇压,只会激起民愤。”
杨曜突然明白过来,命不好,原来是这样的。
他看着自己的君王由人人称赞到人人唾骂,他想守护的百姓成为攻击他的利刃,他看着百姓把将军的名号越捧越高,再重重摔下,从镇守一方的英雄到与逆贼厮混的小人。
人心愚昧无知,泼天的罪名让他无法招架。
他疯癫地大笑,他的明君终究敌不过所谓的天命,在他眼前被民兵千刀万剐。
那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冬日里的暖阳格外舒适,像策马的那一天,他被逼出宫外,只有一把君主亲手赐的剑,上面是他亲手刻的飞鹰将军。
他用这把剑自刎于宫殿下。
死时已经是疯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