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濯已经记不清她最后是如何推开罗西,跟常绛臣离开的。
她听不清声音,耳鸣在歇斯底里;她也看不清东西,完全是眼冒金星的状态。她甚至不知身体不由自主的打颤,她只是在大脑中清晰地体会着死神降临时的感受,她非常害怕,像一个将死的小虫子一样在苦苦挣扎。每每这个时候,爷爷临终前的样子就会像幻觉一般挥之不去。那是一个夏天,就是罗西离开的夏天,在小镇老家的旧房子里,辛沅濯只是远远看着所有人围在爷爷的身边,有的在哭,有的不将悲痛显露于神色。可她却只感觉爷爷很可怜——纵使身边有这么多人,谁也不能替他分担一点点来自死亡的恐惧。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就开始作用到她自己身上。
辛真的很害怕,她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到死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的状态,她控制不住自己,无数次想象死会是什么感觉——是不是无论什么死法都会有窒息的感觉,是不是死亡也像睡眠麻痹那样,精神控制不了□□,是不是不管怎么结束生命都会很痛苦…她想了太多太多方法,每一种都会很痛苦。她也想过安乐死,但害怕这样结束生命也会经历一氧化碳中毒那样的感觉,外表看起来很平静,只是因为神经清醒却无法控制躯体,毕竟经历过安乐死的人不会告诉你他是什么感受,所以痛不痛苦根本无从求证。
辛的爷爷是一个癌症患者,因为喜欢吃肉,未患病前也是富态体型。辛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消瘦,到最后只剩一副骨架;亲眼看着他从一个桀骜不驯的退休老干部,变得沧桑,变得没有棱角,变得柔和。这一切都是因为生命一次次寄予希望却又剥夺希望,摧残着他生而为人最根本的价值。每次检查结果好一点,他就会特别特别开心;而结果差一点,他就会特别特别失落。辛在爷爷去世后,经常会换位到他生病的时候,她觉得如果是自己,则根本没有办法承受这种生的压力。可是这种压力根本无法逃脱,始终必须面对,始终必须捡起破烂的希望,找一个无名的理由活下去。甚至这过程中,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人们无论客观上离得有多近,在面对生死这件事时,主观上就永远是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于是,她对生命不抱有幻想,她对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麻木,她也不想产生任何没有必要存在的人际纠葛。
在那一年,辛沅濯无数次被这种痛苦摧残,最后昏迷过去。那时候她不知道症状会什么时候突然开始,大多数时候是在夜晚,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想到死亡的时候。不过后来也不分昼夜黑白,有时候她被微风轻轻吹起寒颤都会引发症状。饶是如此,她在其他人面前依旧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所以就连父母都不知道辛的精神问题——她既擅长伪装又擅长撒谎。
辛骨子里是个争强的人,可能就是这一口气吊着她伪装自己的堕落,也正是这种这口气冥冥之中解救了她,一点一点、反反复复给她希望,让她在挣扎之中别放弃,要努力,无论人生的本质与归宿是什么,当下的一切都值得好好把握。辛从精神压迫中逐渐走出来,她选择去好好游戏人间,也认定了一件事——没有谁可以依赖,人生来孑然一身。
后来辛沅濯从来不敢回忆过去,因为这会使她想起这一年发生的一切,那种由精神摧残引发的□□折磨太过于痛苦,历历在目,每况愈下。她的生活全部都是重构的,曾经的圈子早就不存在,曾经的所有物全都被丢弃,她像个孩子蹒跚学步一样,思考“崭新”的一生。
此刻,辛被常抱在怀里,他们坐在车上,常绛臣将空调温度调得很高,辛沅濯却不见好转。他看着辛,后者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只是本能地往自己怀里缩,她脸紧贴常的胸膛,以获得安全感,相应地也因狭小的呼吸空间而粗重地喘息。她将常绛臣的衣服攥得死死的,像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
常必须放开她,他得开车去医院。他握住辛的手,带着安抚,放松她攥紧的拳,让自己的衣服摆脱桎梏。辛却转而抓住了他的手指,轻轻惊呼了一声,好像受到了惊吓。
常绛臣看着她这副样子,着急又难耐,他看她在自己胸前实在呼吸困难,便用胳膊扶高辛的头,让其接触空气。哪知辛感受到与刚才不同温度,又害怕起来,伸手去够能抱住的东西,直接搂住了常的脖子,将头埋在他颈间。辛沅濯动作幅度有点大,常绛臣怕她掉下去,原本轻轻抱着她的手臂一揽,扣紧了她的肩膀和双腿,让她贴紧自己的身体。
辛沅濯好像平静下来了一点,身体不再颤得那样厉害,应该是感受到了常给予她的安全感。
见状,常绛臣索性抱得更加紧,他手扶着辛的后脑勺,抬高她的头,让自己的唇够得到。他轻轻亲了亲额头,却不满足,复又亲了亲鼻子,随后眼神颤颤巍巍地看向辛的唇。
不等他做思想斗争,此刻的辛沅濯需要绝对的安全感,她主动亲了上去。不过不是常绛臣的唇,而是下颌骨——那是她能触碰到的最近的地方。辛唇齿翕动间,舌尖也掠过常的肌肤。
常绛臣此刻动都不敢动,几近愣住,他一切感官都聚焦到被亲的那一点点皮肤上。辛沅濯身体不再颤抖,却尚未醒过来。他害怕辛无意识之中再得寸进尺的撩拨,却又害怕她很快醒来发现他身体的反应。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常觉得还是前者比较好。
不知过了多久,辛大抵是仰着头啃累了,才放过常绛臣下颌骨上的那点皮肉,安静地伏在肩头睡过去了。
辛沅濯睡觉很浅,常绛臣之前是领教过的——那日送她回家,到目的地时他刹车放得很轻很慢,还是把她弄醒了。所以此刻他也不敢动,害怕吵醒对方。两人坐在后座,常方才将空调温度调得很高,此刻他心中燥热难耐,也不调低温度,害怕辛不适应环境的变化。常只能告诉自己心静自然凉,他开始转移注意力。
常绛臣想改造一个智能手表,写一个嵌入式小程序来监测佩戴者的意识是否清醒,并定时发送身体状况数据和定位信息,必要时能自动拨打紧急电话。虽然他觉得辛醒来后应该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件事能让他那里的问题克制一点。
#include "stm32l4xx_hal.h"
#include "max30102.h"
#include "adxl345.h"
// I2C and SPI handles
I2C_HandleTypeDef hi2c1;
SPI_HandleTypeDef hspi1;
…
他脑子里想代码,设计系统架构,像过家家似的,数据采集模块需要采集心率、运动状态、手腕抖动状态、体温数据和定位信息,想完该怎么实现后想数据处理模块——需要分析数据以判断佩戴者的意识状态…诸如此类,这是个简单的程序,不过正适合此情此景,常绛臣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一小时后,辛沅濯应该是彻底恢复了,她扭了扭头,睁开眼。不过也可能是被常的体温烫醒的。总之她醒了,更棘手的问题等着她处理。两人抱在一起,自己还搂着常绛臣的脖子…
辛沅濯想逃避现实继续装睡。
“下次希望你在我车上醒来后装睡的话,确实是我说的,但现在不太行。”他一手捏住辛沅濯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
“告诉我你怎么了,让我知道该怎么下次该怎么处理。”常绛臣露出那副不容置喙又咄咄逼人的神情,紧蹙的眉头透露他的担心。
辛沅濯感到他身上的温度,想要离开这个怀抱,换一个正常的姿势说话。不过常却以为她要逃避,禁锢住辛不让她乱动。“你若不想说来龙去脉,那只告诉我我该怎么也可以。你给我打了电话,是想让我帮你的吧?”
辛沅濯闭上眼,叹了口气。她脑袋有点晕,或许也是在贪恋这个怀抱,环着常的手没有放下。
“我不想说。”
说罢,电光火石之间,辛就被放到了座椅上,常绛臣直接开车门下车了,留下极重的“嘭”的一声。他本以为两人已如此亲近,可以换来一个更进一步的结果,可是辛沅濯还是那个样子,常绛臣好懊恼。
辛沅濯看向他的背影,愣了神。她不知道常绛臣是怎么安抚发病后的自己的,按醒来时两人的姿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正常社交中会用的方式。她封闭了自己太久,根本无法真正从那种状态中走出来。辛沅濯不想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事,也不想让别人看到那个真正的、却一塌糊涂的自己。
至少现在,她还没下定决心。
辛沅濯现在真的不想想这些,她头好痛,她只想一个人呆着,哭也好睡觉也好,她很累。
她蜷缩在后座的角落,头埋在双腿之间,她喜欢通过逼仄的环境来给自己安全感。
俄而,辛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她微微抬了点头,看到常绛臣单膝蹲跪在车门外,用手拦住她坐的那一点地方,与她靠得极近。
“刚才我问得太急了,对不起。”
“你还难受吗?需不需要去看医生?还需不需要…我陪你…”他后半句说的很小声,他害怕辛拒绝,可不说的话或许接下来就该送她离开了。
辛沅濯没说话但看着常,车内顶灯映着她的眼眶一点一点泛红,她闭上眼,眼泪滴落下来。常绛臣伸手去擦,随后他的手便停留没有离开,拇指轻抚辛的脸颊做安抚状。他头靠过来,贴着辛道:“是不是生病了?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在辛沅濯心中,爱情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只能给你带来快乐。换句话讲,恋人的存在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如果爱的双方都没有想清楚什么是爱,为什么要爱,那它的存在也便没有意义。辛习惯了一切都靠自己,自己从精神病中走出来,自己做驻唱赚钱上声乐课,自己想办法维持在维市的生计…她的大脑过滤掉了“感情”,某种意义上的麻木。
或许她也在等一个人,能带给她纯粹的爱,能走进她的心。
——
拉维塔国际酒店。
常绛臣送辛到她的住处,到目的地后,常将车停到路边,两人都没有讲话。
片刻后,常绛臣道:“那个意大利男人…他应该不住这里吧?”
辛沅濯摇摇头,想了想又补充:“他叫阿玛迪奥·罗西,呃…是我的前男友。”
“那刚好,替你收拾了他。”常绛臣告诉辛他打了罗西,才从他手上把她抢过来。
“…”辛沅濯知道他在开玩笑,附和着扯了扯嘴角,“那多谢了。”
随后车上的空气又凝结成冰。
片刻后。
“如果…”辛尝试开口,“是你带我去看病的话,我想去试试。”她其实看过心理医生,只是正应验了那句话——真正有心理疾病的人面对心理医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辛沅濯在那一次之后就再没有去寻求过别人的心理援助,她知道无济于事。但现在,她好像不那么抗拒表达了,如果对象是常绛臣的话。
“好。”常没想到她会主动表达让自己陪同的想法,心里暗暗开心。“那今晚…”他顿了顿,“我可以在这里自费开一间房,住你旁边吗?”
辛扭头看他,随即却笑了,“这么麻烦做什么?直接睡我房间不就好了。”
常绛臣眼睛都红了,直接上手捧起辛的脸,“真的吗?”
“假的。”辛沅濯想拉开常的手,可惜他小臂肌肉硬挺,不给辛躲开的机会。“我没事了,放心吧。”言下之意他该回家去了。
常绛臣好沮丧,明明前一秒还很依赖自己的样子,为什么一下子又回到之前那样…
他垂着头,却偷偷伸手去勾辛的手指,“真的不可以吗…”
辛沅濯看他有趣,故意躲开他偷偷凑过来的手,“随便你好了,我会叫前台送防狼喷雾的。”说完便下车了。常绛臣也跟着她,却不想在大堂遇到了罗西。
罗西脸上当真青了一块,辛沅濯回头看了常绛臣一眼,后者一副“我告诉过你了”的神情。辛径直走过,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事。
罗西拉住她。“维奥,你看起来好了很多…”不等罗西说完,常绛臣直接站到两人中间,硬生生掰开罗西握着辛的手,眼神狠厉中裹挟讥笑,朝他做口型。
“EX”。
罗西当即变了脸色,他抬手就是一拳,以牙还牙。
可惜被常躲开了,常转身揽着辛的肩离开。罗西用意大利语向辛沅濯问了一句话,辛看起来顿了顿,但没有回答。
“我的事,严格来说跟他其实没太大关系…”电梯上,辛对常说,她是想说常绛臣打他其实是常理亏,转念一想这么说像是在指责常一般。“算了,讲不清楚的。或许以后有机会告诉你吧。”
常绛臣花了额外的钱,订到了辛沅濯同一层靠近的房间。
辛房门前。
“那你早点休息,我先回房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常绛臣嘱咐道。
辛点了点头,进了房间。
——
另一边,常绛臣看她进门后,径直下了楼。
罗西果然还在。
辛沅濯不在,常绛臣便是一副惟我独尊目空一切的样子,他的狂劲不是“仰天大笑出门去”那种带着表现张扬与外露意味的,而是不经意间从举手投足散发的,那种“我能掌控一切”的自信。
罗西看他坐到自己对面,笑道:“找我?”
“原来你会说中文。”
“本来也说得不好,都是维奥教我的。”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我是她的老师,我对她一见钟情。”
常绛臣心想喂了狗的一见钟情,还不是分手了。老牛吃嫩草,怎么好意思说的。
“我追求她,她也发现了她对我的感情,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罗西这张魅惑众生的脸简直和邪魅一笑绝搭,说到底他也才三十出头,比起常绛臣这样的愣头青,罗西才是更有魅力的那个。
“有趣。”酒店大厅的服务生为他送来一杯冰水,他咬冰咬得利落,“那你们又是怎么分手的?”
“因为感情淡了,自然就该分手了。”罗西话说得轻巧,仿佛理所应当那般。
“所以你现在是又回心转意了?”
“你可以这么说,但对我而言只是再一次被维奥吸引了而已,或许她对我而言是命中不一样的存在,就这么简单。”
始乱终弃的花心意大利佬,常绛臣给他定性。
“你的问题结束了,那么到我了。不过我对你不感兴趣,所以没有问题。”罗西坐正身体,脸色沉了下去。
“我只是忠告你,离维奥远一点,你还不配。”
“我是还不配。不过,”常绛臣换了语言,他用英语对罗西说,“那又如何,她是我的,现在未来都是。至于以前…如果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一定让她的以前消失。”
常的手机里有几张聊天记录,罗西与艾琳娜·卡瓦列里的。常绛臣抱着辛在车上睡觉时真没闲着,他用自制的抓包软件抓取了罗西社交平台的数据,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比如他通过艾琳娜·卡瓦列里的裙带关系成为艾尔蒂亚音乐与艺术学院的客座讲师。
常绛臣当时心想,这些东西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我也没什么优点,不过托我爸的福,很有钱;除此之外,我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废人。所以,我说到做到,你能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