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热辛说对了一半。

    霍特天还没亮就站在荷希的家门口大声咒骂，呵斥其在前些日的区域联盟决议会上对他的批判。

    罗斯猛地推开门，指着霍特的鼻子吼道：“霍特局长，这里是私人住宅区，请您尊重这附近的居民和花草鸟兽！”

    霍特不以为然，反而提拎起罗斯，将她放在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房子内。

    一眼望去，不见荷希的人影。

    他问：“她去哪儿了？”

    一抬头，霍特便看见荷希轻倚在卧室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还带了那么一点讥讽的意味。

    霍特肚子里的怒气消下去了一半。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荷希的过往多么令人生惧，手段有多么狠辣，他也愿意为此沉沦。

    “霍特局长要留下来一起吃早饭吗？”荷希一身黑色吊带紧身连衣裙，细腻柔软的布料紧贴着她的身形，将身体上的完美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

    颈间佩戴了一条简约的银色项链，恰好落在锁骨上。

    精致的卷发自然垂落，几缕发丝轻轻拂过肩头，为她平添了几分风情。

    她走至霍特身前，对着他伸出手，弯眼笑了笑。

    霍特觉得自己有些吞咽困难，只好移开眼，连声说：“不用了，不过，我的印象中，今晚似乎没有舞会。”

    “没有舞会就不能这样打扮了吗？”荷希笑道：“霍特局长不也是西装革履地站在我家门前大声咒骂吗？”

    霍特原本还充满惧意的目光转瞬被犀利所取代，他猛地推开荷希，紧紧盯着站在二楼走廊处的漆亚，旋即转身一手指着他质问荷希：“他是谁？”

    荷希并未给予他任何回应，反而接过罗斯递来的枪，将枪口面不改色地抵在霍特的后脑上，即便是罗斯，此刻也顿觉脚底生寒、脊背发凉，手臂上的汗毛更是在空调冷气的加持下直直竖起来。

    “霍特局长，我想您应该不会介意我在家养一只垂耳的小白兔吧？”

    霍特眼眸微眯，故作轻快地挪动双腿，往台阶上走去，“当然不介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再给你送几只品相良好的垂耳兔来。”忽然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一把捏住漆亚的脖颈，将他高高举起，“至于这只，不如宰了吃了？”

    “好啊。”荷希平静地对罗斯说：“霍特局长想吃兔子肉，快去准备一下食材。”

    罗斯点头却万分不敢有所行动。

    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荷希，越是平静如水，内心越是波涛汹涌。

    如果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霍特，不是一个对她还有所帮助的人，荷希一定会扣动扳机将其击毙。

    因此，罗斯觉得霍特是幸运的。

    至少他还有足够的资本可以让他在荷希面前“耀武扬威”。

    出乎意料的是，霍特猛地松开手，漆亚坠落在冰凉的地板上，身子微微发抖。

    “没意思。”霍特用一种极其嫌弃的动作拍打衣袖，“我还以为这小家伙能和瑟迪尔比一比呢！”

    “瑟迪尔……”趴在地上的漆亚脑子极度昏沉，嘴里却始终呢喃着这个名字。

    像是某种魔咒，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中，刺激着他的神经系统。

    “你不知道瑟迪尔？”霍特故作惊讶，似笑非笑地盯着荷希那张看似镇定的脸庞，随即缓缓蹲下来，用手指轻轻勾起漆亚的下巴。

    片刻，他才讥笑道：“瑟迪尔那个死人可是我们莱尼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绘画家，同时也是我们这位女指挥官——荷希的爱人呢！”

    朦胧中，漆亚仿佛看到荷希在向他走来，随后枪声响起，眼前一片黑暗。

    傍晚时分，漆亚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他惊恐地跑下床，快速跳动的心脏仿佛要冲破束缚，逃离这无尽的恐惧。

    “漆亚！去哪里！”客厅里的罗斯紧紧拉住他，语气里带有几分责怪的意味。

    “荷希……”漆亚的眼泪如小珍珠一般一滴滴滴落在罗斯的手背上，那双就连荷希都赞赏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白日里的灵动，恐惧犹如洪水猛兽侵袭着他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情。

    昏睡时，他梦见荷希跪坐在一个满是骷髅头的宫殿里，鲜血洒满地面，莱尼亚的王端坐在王位上，对她厉声指责。

    一回头，霍特提着断臂上前向王控诉荷希的罪行，周遭涌动着的惨白的手死死拉住她的双腿，耳边萦绕着古老的咒语声，誓要将她拉进无间地狱。

    “不怕。”罗斯将漆亚拥入怀中，轻声抚慰，“不怕的漆亚，荷希她只是开了一枪，并未伤害到霍特。而且，莱尼亚的王已经老得就连吃喝都需要佣人的帮助，又怎会亲自参与审判呢？”

    罗斯并未欺骗他。

    荷希的确向霍特开枪了。

    不过子弹擦耳而过，对方精神上所受到的伤害远大于□□，为此，霍特站在楼梯台阶上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问候了荷希自出生以来遇到的所有人。

    漆亚半信半疑，眼里的神采正在逐渐恢复：“真的吗？”

    罗斯笑着点头：“真的，荷希还给安全局下属的战略医院打了个电话，要求他们派人来这里救治霍特。要知道，作为莱尼亚的高层官员，如果被医护人员发现因为一只耳朵被火药灼伤而像个小孩子一样闹腾，也许这会成为医院里的深夜奇谈呢？”

    听到罗斯这么说，漆亚似乎安静了下来。

    罗斯问：“你在担心她？”

    漆亚低垂着脑袋，小心试探道：“我……可以这样做吗？”

    “当然可以。”罗斯沉下心来，轻声说，“荷希如果知道有这样一位漂亮、善良的孩子在默默关心着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毕竟，那位被莱尼亚民众称为“疯子”的女人这辈子除了已经死去了的瑟迪尔可再也没人如漆亚这般将她放在心上过。

    就连罗斯也不例外。

    但漆亚反驳道：“我不是孩子，我已经成年了。”

    “哦？”罗斯一脸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他，震惊道，“可你看起来像是那些金色花朵。”

    金色花朵原指向日葵，在莱尼亚被用来代指所有正在接受适龄教育的青少年，他们就像迎阳而生的向日葵，永远热烈而富有朝气。

    至于漆亚，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身高约莫刚刚超过荷希半个头，身形消瘦、单薄，眼里的纯粹与天真仿佛天然的掩饰，将他的真实年龄完全隐藏在深处。

    也不怪罗斯对他产生误解。

    正在思考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荷希的罗斯看到漆亚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去，轻抚沙发表层：“在约德，你能看到很多像金色花朵般的成年人，我指的是除去精神面貌之外的表象。”

    说起约德，漆亚神色有些愠怒，藏在衣袖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罗斯微微叹气，她能做的，也只有叹气。

    ——

    接到罗斯的电话时，荷希正从阿赛特琳宫出来，拉热辛跟在她身后一直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说是有天大的事要向她汇报。

    匆忙之中，荷希只得结束与罗斯的通话，将所有精力放在拉热辛身上。

    “拉热辛，我在跟罗斯打电话，你刚才说什么？”

    拉热辛气喘吁吁地说：“我亲爱的长官，听说您今早给霍特局长一个下马威了？”

    “是的，怎么了？”荷希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来人，唇角微微上扬：“霍特局长，耳朵是否还有不适感？”

    肢体动作十分丰富的拉热辛此刻双手顿在半空中，转而讪讪望向霍特，下一秒便在这富丽堂皇的走廊里低着头来回踱步。

    “拉热辛，你憋笑的样子真是难看极了！”霍特气急败坏地推了她一把，随后快步将荷希逼至墙角：“荷希，你不打算给我一个真挚的道歉吗？”

    荷希抬眸看了看霍特被纱布缠绕着的左耳，漫不经心地说：“对不起霍特局长，我为今早的事故感到抱歉，回去我一定会要求装备处对我的配枪进行检修，避免下一次因走火而造成不良后果。”

    过于诚恳，以至于霍特感到难以置信。

    他起身站直了身子，扫视了一边荷希的全身：“你来阿赛特琳宫做什么？”

    荷希笑了笑，别起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约德市政厅厅长让我给蕾莎女王捎口信，说不日将携新的市政团队来巴赫那参拜蕾莎女王。”

    “就这个？”霍特对她的话保持怀疑的态度。

    荷希故作叹气：“以及，蕾莎女王想在莱尼亚的乌齐尔湖建设一个度假村。”

    “如今前线战争吃紧，你确定蕾莎女王是这个意思？”

    荷希不作否认，始终保持沉默。

    太神奇了。霍特想。

    他不禁想起莱尼亚联邦史上那个充满戏剧性的荒诞故事。

    约莫一百年前，莱尼亚联邦的第十三位统治者埃斯希拉王曾在一次重要会议上宣布将在莱尼亚最偏远、荒凉的土地上建造一座宫殿，名为“曙光”，寓意伟大的莱尼亚联邦将迎来胜利的曙光。

    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切都只是自我欺骗。

    用于建造“曙光”宫殿钱款不翼而飞，莱尼亚国家海军第七舰队一败涂地，埃斯希拉王被愤怒的民众送上审判台，临死前留下这么一句话：

    当曙光自西方乍现——伟大的莱尼亚联邦永不坠落。

    西方乍现的曙光，永不坠落的莱尼亚联邦——

    霍特自顾自地笑道：“蕾莎女王想做第二个埃斯希拉王。”

    荷希纠正道：“不，女王说，她永远都是埃斯希拉的最虔诚的信徒。”

    “看来是时候和事务部的那群人好好沟通一下了。”霍特整理一下着装，看着荷希：“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荷希点头。

    待霍特走后，拉热辛这才上前好奇地问：“蕾莎女王真的说过那件事？”

    “度假村？”荷希向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蕾莎女王的确说过度假村的事，不过，她指的是那款联机游戏里的度假村。”

    拉热辛瞪大双眼，竖起大拇指：“我一直以为霍特局长满心坏心思，没想到长官您更胜一筹。”

    荷希垂眸，想起在约德遇见漆亚的那天。

    一边是商贩高价出售食物和药品，一边是无法获得救济粮和药品的人接连死去，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实在无法想象约德境内的那些昔日贵族竟然会猖狂到如此地步。

    和蕾莎女王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随行佣人还曾试图为那群张牙舞爪的野狗辩护。

    “拉热辛，你还记得那天在约德第十三街区贩卖橙汁的老太太吗？”

    拉热辛想了想，道：“记得，您当时拒绝了她。”

    荷希背过身子，望着阿赛特琳宫顶上的落日，淡淡道，“是的。拉热辛，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可以在约德那种才从战争中起身的地方获得可以匹敌当地市政厅的物资，从而进行二次售卖？”

    “中间商？”拉热辛自己都不信，于是：“即便是中间商，也无法拥有售卖战争物资的权力。”

    “但愿霍特的调查工作不会受到阻碍。”荷希轻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