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的树影之中，路灯未能照射的地方，只有一片一片深沉的黑，隐约存在的似人的身影和周围仅有细碎的格格不入。

    光影暗淡，夜色中看不分明。

    江屿迅速回过头，和赵文舟对视一眼后两人都猛然转眼看去。二人直觉之下，惊异地共同认为那不是其他什么东西，必然是人。

    忽地，上方的亮粉色轨道上过山车奔驰而过，在此处撒下片刻声浪和细碎光影，于是描绘清晰这一小片地面的光景。

    那确实是个人的模样，正侧着身子蜷成一团，倒在草地里，身上是很寻常的白色T恤黑裤子。

    而最过显眼的，自然是她那头橙色的长发。

    “啊！”赵文舟不自觉地惊呼一声，那人一头橙发在暗色中失去了光芒，过山车飞驰而过，她复又落进黑暗里。

    他瞬时就站起身，江屿也同步起身，两人先后快步到了便利店门前的地方。他正要一把推开玻璃门时，一只手伸出拦住了他。

    这只手并不属于江屿。

    赵文舟愣了愣，动作也停下。

    这手...皮肤极白，胳膊再向上红色的袖口则十分显眼。

    “先等等，”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赵文舟在错愕转头的小段时间里，脑内现出一个字。

    鹤。

    人脑真是很神奇的东西，明明许多东西并未刻意记下，但当有个很小的细节出现时却瞬时将一切串联起来。

    如同一片骨牌倾倒，连缀起一整片记忆。

    ...但这记忆似乎并不完整，其中的几片关键的骨牌被什么刻意挪开，于是只有残缺的碎片印象。

    他的视线沿着胳膊上移，在那工作人员的脸上停留片刻，依旧难以辩清他的面容。但模糊的印象综合而成，他很快确定自己的认知。

    那人一笑，意识到对方认出了他，于是指指自己胸口的标牌，“边云引。”

    “赵文舟，”赵文舟扫了眼他的胸牌，点头。接着江屿站在赵文舟一侧一侧，边云引倒是颇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江屿，”江屿说完便收回视线，背向他微微向赵文舟偏过头，“别急，先看看时间。”

    两人凑在一起，天然就似乎形成一道屏障似的。

    边云引也不恼，抱着胳膊靠到旁边的货架上，他要说的话被人抢先一步说了，他便暂时闭嘴。

    江屿拿出门票，很自然地转向玻璃外摩天轮的方向，等纸上缓缓现出圆弧的痕迹后开口，“二十三点四十五...快到时间了。”

    闭园时间。

    他轻轻皱眉，转头扫赵文舟一眼，分秒之内在脑内快速判断外出的可行性，“十五分钟，但不确定时间流逝具体是怎样，刚才从到旋转木马开始时间流速就忽快忽慢。”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片刻。

    片刻之间，他下了决定，“我去接她回来...”

    “我出去。”

    两道话音重叠在一起，赵文舟半张着嘴，正皱着眉准备说什么时，江屿已经瞬间把门票塞进他的手里，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注意安全”，便推开玻璃门迈出一步，快步朝那倒下的人影跑去。

    跨出便利店后光暗淡许多，照得他奔跑的背影略显单薄。

    赵文舟几乎是本能地就要追出去，但理智将他拉回。江屿为了争取时间把注意时间的任务交到了他手上。

    他咬咬牙，眉头紧锁着迅速端起门票对准摩天轮。

    纸上圆弧内秒针转动的速度很快，只这一会功夫，分针已经完整地划过一圈。

    他额头一瞬冒出冷汗，眼皮轻颤，只能极尽余光扫向江屿的方向。江屿奔跑的速度很快，大约是练过，仅在几次明暗交错就已经到了虞日云身旁...

    分针又转三圈。

    远处似乎是旋转木马的顶部透过树影露出顶端，红色的圆球隐隐发光，还有乐声回荡。

    寂静之中，这乐声无比诡异刺耳。

    江屿的影子扶起地上的虞日云，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起身后他极力拉过虞日云的重量，站稳后又一顿。

    但虞日云状况看起来不太妙，整个身子不住往下坠，江屿只得又调整了下姿势才开始折返。

    分针转过两圈。

    又一趟过山车经过，撒下的光落在两人身上。

    江屿微微抬眼，被短暂而明亮的光映照出面容，隔着段距离和时间与赵文舟对视上。

    他的心隐隐揪了一下。

    过山车再度离开，空余一声破空的长鸣，便连带着江屿脸上的光一同消失。

    “还有九分钟！”他的声音追赶过山车回声的末尾响起，而江屿在动作毫无停顿后迅速加快步子。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顶上路灯光惨白，落在人脸上都少了几分血色。

    那一高一低的身影面容皆是惨淡。

    而赵文舟方才太过紧张，此时稍稍安心些才忽然发觉，视线更远处，天空的颜色似乎早在暗中悄然变化...

    没等他再思索，他身后的人忽然冲到门口，朝那边大喊一声，“先找地方躲下！”

    边云引的语气万分急切，不容置疑。

    江屿则瞬间会意，脚步一错，便带着虞日云退到树影之下。

    而门票上，时间已经转到24:00。

    赵文舟浑身冰凉，几乎是僵直脖子去扫江屿那边的情况。而边云引则不等他再犹豫，手腕很紧地拉住他的胳膊往后退一步，另一只手则关上便利店开着的半边玻璃门。

    他的心都停跳一瞬，迅速眨眨眼后凝眸盯住树下的影子。

    路灯光只是在眨眼的间隙里就悉数灭掉了，黑融成一片，他许久才重新定位那边的两人。两人避在树荫里，目前看来还算正常，他能看见江屿挥了挥手以示安全。

    “草...”赵文舟的心都悬了起来，手按在玻璃门的把手上，随着他的颤抖，门也不住发出低声呜咽。

    那处分明只和便利店隔着十几步，可即便这样的距离也抵不过刻意加快的时间。

    但所幸，江屿向上是层层叠叠的树叶遮盖。至少算是与天空之间存在遮挡。

    赵文舟的呼吸都有些不畅，视线在江屿和其上的越发渗出血色的天空之间来回流转，收回手，手指不自觉死死捏住衣摆。

    “...晚上会发生什么?”不知多久后，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边云引则没有回应，他转眼看时才发觉此人早已转身大步到收银台后，正打开柜子后迅速翻找什么，有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不愿离开原地半步，但显然边云引的动作是有补救措施，于是他又扶住门框，胸口剧烈起伏。

    等待中甚至想要催促这工作人员快些。

    空前的危机感将他笼罩其中，他只得扶住玻璃才勉强站稳。而后，他将脸贴紧玻璃，时刻注意那处阴影中的人。

    而窗外的景象似乎与一分钟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铺上一层红色的天空，树影下隐在暗处的两人状态都无异常。

    江屿停了挥手的动作，转而出现在树荫落下的阴影边界，但似乎只是试图观察向上的情况。

    “操！”赵文舟咬着牙，短促地冒出一句，而后才大喊，“别出来，天空变成红色了！”

    “用这个，”边云引的步子很轻，在他身侧站定时他甚至未发觉，被吓了一跳后手里被塞进什么，赵文舟瞬间捏紧，低头才看清那是个巨大的红色布袋。

    边云引一边解开自己手上布袋的拉链，一边语速飞快地道，“现在时间还只是刚刚闭园，等到再晚点就不好说了...一定要把身上所有部位都遮住，”

    赵文舟没时间愣神，也迅速跟上他的步骤。

    接着他将布袋撑开，像雨披一样披在自己身上，再用胳膊撑开布袋，一推玻璃门，又回头瞅赵文舟一眼，“敢吗?”

    赵文舟只扫他一眼，从这句话里倒听到点挑衅的意味，便不作声披好布袋。

    布袋内的空间很宽敞，他需要撑得很高才能保证视线清晰。

    在前者推开门小步跨出去后，他也跟上。

    夜晚的风很凉。

    只用肉眼感受，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变。

    前面的人加快步子，前腿只轻轻点地而后后腿抬起，赵文舟也铆足劲随他奔跑起来。

    他奔跑的姿势大约已经出离难看，但眼下也无法顾及了。余光里周围的景象以很小的幅度波动着，他不愿细看，心里的恐惧却一丝丝占领上风，只能将目光锚点在不远处还站在树影中的江屿。

    一切光都已经暗淡，他看不清江屿的面容。

    只有前进，屏蔽掉余光。

    边云引的动作比他要快上许多，不知是经过专业训练还是什么，前者跑起来的幅度很小，速度却极快，两腿飞快交换前进，此时已经到两人身侧。

    他很轻巧地接过虞日云，三两下分出布袋的空间也将她的头顶裹好，在确定两人都完整地在遮蔽保护下后迅速折返。

    赵文舟和他错身的一瞬，对方迅速而低声地说道，“暗号。”

    接着便离开了。

    等行至江屿身侧，赵文舟低喘了几声，却不敢松懈，而是保持一小段距离。他紧紧盯住那小块黑影之中江屿的神态。

    光暗淡着，他无法捕捉太多细节。

    但他第一次从这团黑所属的人身上，感到没理由的恐慌。

    “山逐，”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说出暗号的上半后便瞬间识到不对劲，于是屏住呼吸。

    ...刚才远远只看到这处的两个影子，而在边云引带离虞日云后便只剩下这个孤零零的影子，两人甚至丝毫没有交流，而眼下，这个“江屿”也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

    黑暗中，这一片树影的遮盖里仅有他和身前的这影子。两人隔着一步距离相顾无言，赵文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后退一步退出了树影遮蔽，心中恐惧更甚。

    他意识到对方并非真正的江屿，但此刻却只能停顿在此处。

    一是不知道江屿的下落，他必须在此处等待，二是，他无法确定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

    于是他只能死死瞪着那块黑，但很快，视线里那影子很细微地抬手。

    赵文舟顿觉不妙，迅速错开身子，预备绕着树影走开几步，而这时，一只手飞快捂住他的鼻子，将他往侧边带离一步。

    他瞪眼，本能地要反抗，但随即耳侧响起低沉的声音，“泛舟行...是我。”

    听到这声音他才安下心，但就在两人几步之外，那个影子又是谁?

    又是气球，或者肉糜?

    刚才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这黑影就换了个人，而他却完全无知无觉?

    但眼下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二人都在那影子的威慑范围里。赵文舟只能一边警戒，一边迅速把布袋分出一半套到江屿身上。

    昏暗之下，他只能看到江屿映着光的眼睛。

    明亮的一小点。

    他在对方的眸子里停顿片刻，再飞快检查一遍后，他推了江屿一把，而后者则将手搭到他的肩上。

    接着他们心照不宣地跨出一步。

    朝便利店的光亮而去。

    身后的黑影直立，只如一尊雕塑。在它的注视之内，两人披好布袋后大步离开，那影子便松下手，而后很快一颤，便恍如泄气的气球瞬时由一整块人形瘫软在地，只剩一片粘在地上的皮囊。

    另一处，低沉的喘息被巨大的布袋遮盖，远处的光亮隐约，两人只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狭小的空间总给人以安全感。

    更何况有江屿在侧。

    尽管时间很短，两人同频地往前大步跑时，细小的呼气都相交融。

    江屿按在他肩上的手也随着步子而更紧。

    赵文舟忽地就觉得似乎一切危险都不算什么。

    一路上并没有别的什么情况发生，两人速度不算慢，十几步之后光亮很快就在眼前。就在赵文舟松了口气伸手去推门时，江屿忽地惊呼一声，迅速大力拉住他往旁边撤出一步，险些带得他摔倒。

    但来不及解释，刚才二人站的位置上，响起一声很沉重的闷响。

    砸下黑影还残留在视线里，掷地有声。

    等两人同步转眼时，那里已经多出一具，通体红色的人形东西。

    在便利店的灯光内逐渐清晰。

    那东西四肢和头部都有清晰的轮廓，甚至五官分立，鼻尖高耸，恍如雕刻。

    但躯体和四肢以及头的连接处却只是模模糊糊地粘连在一起。皮肉相接，如同裹在一层极薄的保鲜膜里且抽干空气，只留出紧紧连着外膜的人体轮廓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