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殿下明察,臣等定不敢做出这等事啊!”
座下知县谁也没料到徐峰竟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内心忿忿不平:“徐大人,明明是你自己做了错事,你不向殿下承认错误,反而要为一己之私拖同僚下水吗?”
“我等承蒙陛下厚爱,享朝廷俸禄,日日规矩行事,又怎敢放纵下属无视律法规章?”
“还请殿下明鉴,勿听徐大人一人之言,还臣等一个清白。”
厅内诸官员齐齐盯着前方,满腔义愤填膺,皆想请太子殿下和沈大人还他们一个公道。
沈怀璋迎着数十道视线,走到徐峰面前,看他瑟缩着脑袋,不敢与众人对视的模样,讥讽道:“徐大人,本官认识你这些年,今日倒是第一次知道,你徐峰不仅胆小怕事,竟还如此会攀扯撕咬!”
“你押来的张驿夫曾是守过边疆的老兵,你身后的诸位同僚更是考核优异,鲜少出错!”
徐峰被他的声音震得一颤。
沈怀璋看着徐峰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气愤地拿过长随手中的另一本登记册,用了十分的力气甩到了徐峰的脸上:“徐大人,这是上源周大人交上来的登记册,你仔细看看你的同僚们都是如何做的吧!”
坚硬的书脊瞬间砸向徐峰的脸。
坐在后方的周庭一抖,倏地抬头向徐峰看去。
册子直冲徐峰的眼脑袋而去,他完全来不及躲闪,头顶的黑色乌纱被砸落在地,整齐束起的发髻歪到了一旁。
直到册子摊落在地上,发出闷响,徐峰这才小心翼翼地朝萧云衍和沈怀璋看了一眼,将手指伸向了那记满了字的书页。
他一页一页的小心翻看,只是看的越多,他的手指越翻越快,身体忘记了颤抖,满心皆是震惊:这上源县登记的未免也太详细了吧?
不仅将每日留宿官员的身份、来去时间记录了个清楚,怎么连吃了几餐饭,用了几壶茶水,甚至连马吃了多少草料都记得一清二楚?
是不是连那些马产了几次马粪也要记清楚啊?
他周庭手底下的官吏,难道全是从账房先生里挑的吗?
他这个一板一眼的榆木头,真是不给同僚一点活路!
见徐峰的脸越涨越红,脑袋垂的越来越低,沈怀璋冷嗤一声,从他手中抽回了册子,转身递到了萧云衍的面前。
“殿下,这是周庭周大人交上来的上源驿登记册,您请过目。”
萧云衍接过,快速浏览了部分,他瞧着上面的笔笔记录,确是如沈怀璋所言,比苍泉馆的记录要详细很多,不仅将规章里要求的事项一一记录,甚至还有一些规章里并未提到的内容。
这上源县的人,倒是少见的规矩。
他仔细看了眼站直了身子的周庭,这才垂眸瞥向跪在地上的徐峰,俊眉微挑:“徐大人,与上源驿相比,你苍县的登记可真是相形见绌。”
徐峰小声求饶:“微臣知错,还请殿下责罚……”
听着他细弱蚊蝇的声音,萧云衍并未给他一个痛快的回答,视线却是重新对准了他身侧的跛脚驿夫脸上:
“张驿夫,关于这登记册一事,不论真是徐大人有意交代,还是你因惧怕歹人而自作主张,你终是没有依照规章行事,按照律法你该受杖二十,且不可再在驿馆任职。”
“但孤念你旧时守疆受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就先只罚你一年的俸银。待你回苍泉馆之后,必要痛改前非,以身作则,不要再让这等事出现。”
说完,他又吩咐沈怀璋:“沈大人,命人先将张驿夫带下去。”
“是。”
很快便有人进来将驿夫带了下去,厅内众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瞧着仍旧跪在的徐峰,心思各异。
直到格窗不断被风吹打颤动,闯进来的寒风卷走了厅内淡淡的药香,众官员才恍然回过神来发现:自那驿夫被走后,殿下已经许久未说话了。
众人视线偷偷交错对视,皆从每人地脸上看到了困惑的模样。
直到茶凉了一盏又一盏,格窗也不再晃动,萧云衍冷冽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今日将诸位大人聚集于此,除了假衙役一事,”
“就只有苍龙山上那伙流窜的山匪了。”
流窜的山匪?
众官员神色各异。
萧云衍清楚瞧着他们每人神情的变化,目光凌厉非常:“上月初,诸位皆带人随我前往苍龙山剿匪,围剿了他们的老巢之后,明明又派人仔细搜查了整座山。”
“孤记得,当时每个县里报上来的呈文上皆是:苍龙山匪徒已被清剿干净,无一漏网。可为何,”
“为何如今一月不到,苍龙山上又聚集了百余匪患,跑到杨夏村做出此等恶事?”
萧云衍周身气压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与压迫,他的嗓音沉冷:“不知各位如今作何想,又作何解释?”
看着又被吓得跪了一地的官员,萧云衍从座位上起身,锦靴从他们每一人的身侧走过。
众官员将头埋在地上,只敢用余光看向太子殿下的衣摆。
走回主位,萧云衍背对着众人,就在他们以为太子殿下不再为难之时,却不料他突然转身,厉声斥问:
“可是都在庆幸这祸事发生了苍县,没落到你们身上?”
“还是在想该如何找个借口,去解释为何苍龙山上又有了流匪?”
“或者,是在想该找谁做那替罪羔羊?”
跪在地上的众人心颤:“殿下,臣等万万不敢。”
萧云衍沉眸,声音冷若寒冰:“既然不敢,那就回去查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从其他地上逃窜而来的流匪,还是你们当初没有搜干净让人逃脱的苍龙山匪。或是有人胆敢私自勾结山匪、放任其屠戮百姓!”
“给你们一个月期限,把他们的身份调查清楚。如若查不出来,就自己摘下你们头顶的乌纱,去阎王殿给杨夏村全村百姓赔罪去吧。”
————
直到冷月高挂枝头,夜里打更声响了好几声,众县官才终于得到太子殿下松口,从地上爬起来告退。
一件件青色官袍噤声离去,基本只有徐峰还跪在地上,心乱如麻,不知太子殿下即将将他置于何地。
隐隐的药香传入鼻腔,太子殿下又忍不住地咳嗽出声。
徐峰心头一紧。
新上的茶盏又快凉了,就在徐峰以为他要跪死在这里时,太子殿下骤然开口:
“周大人请慢。”
右脚刚要踏出门槛的周庭慌忙将脚步收回,小跑回屋内。
萧云衍看着他站定到徐峰的旁边,这才将视线施舍到徐峰的身上:
“徐大人,既然您不熟悉驿馆登记的规定,就先在此跟着周大人好好学习一番吧,等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回你的苍县。”
————
亥时的更声已经响了三声。
徐峰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两轮,他跪在地上,看着榆木疙瘩周庭一页一页地翻着那登记册子:“周大人,都已经亥时了,你说这太子殿下到底何时从沈大人那里出来,准许我们回县?我们已经一整日没有在县衙了,好多公务我们还要回去处理呀?”
处理公务……
周庭看着徐峰一脸难受又委屈无奈的模样,结合他往日的表现,着实是不相信他是急着回去要处理公务。
只是听着他肚子再次响起的咕咕声,周庭确是心软了些。
他四下瞧了瞧,确认没有其他人走动,便快速将手偷偷伸进暗兜,掏出了他藏在里面的东西:
“徐大人,我这里还有些点心,如若不嫌弃的话,您先垫补一二。”
徐峰看着被油纸包裹着四色糕点,激动地热泪盈眶:“周大人,没想到,您倒是个会心疼人的。”
他双手虔诚的接过油纸包,手指拨弄了下糕点上的碎屑,小心翼翼的夹起了一块红色糕点,只是刚要将其放入口中,耳边突然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声音,吓得他手一松,整个糕饼摔的四分五裂。
“周大人,你带来的,可是四色片糕?”
萧云衍盯着周庭手中几块不同颜色的糕饼,拧眉问道。
怕太子殿下责罚,周庭慌忙解释道:“这确是四色片糕。微臣是青州人,每年重阳都会让家人送来这青州特产,这几日公务繁忙,微臣便放到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萧云衍皱眉:“这四色片糕是你青州特产?”
周庭:“正是。”
萧云衍脑海里恍然回忆起那日见到四色片糕时的情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庭和徐峰二人只听他幽幽说道:“我今日也尝过一二,味道,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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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壶里又咕噜响起了气泡声,裴楚尧猛的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
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裴楚尧这才发现萧云衍已经从前衙回来:“殿下,范大人交代了,您必须一顿不差地喝下这汤药。”
听着他关切的声音,萧云衍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那缥缈的雾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楚尧见他面色有些凝重,不禁问道:“殿下,可是查出什么,让你不开心了?”
“这倒未曾,” 萧云衍道,“阿尧,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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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州府出来钻进自己马车的徐峰,才揉着自己青紫的膝盖松了口气,忽然前进的马车就来了个急停,一下子将他从座位上甩了下来,他冲着马夫喊到:“你干什么吃的?不会驾车就赶紧卷铺盖走人!”
生气地爬起来,还没坐稳,他的随从忽然又闯了进来,小声说:“大人,前面好像来了太子殿下的人……”
什么?!太子殿下!
徐峰赶紧抬起屁股,一骨碌爬到车外。
裴楚尧见他从车上下来,将他带到一昏暗树下,低声问道:“这么晚叨扰徐大人了,只是殿下有一事,想让我问问徐大人。”
“裴公子不必客气,太子的事就是我分内的事,您尽管问下官便是。”
裴楚尧:“殿下想知道,一般驿馆的驿马都常吃什么草料?”
草料?
徐峰有一瞬间的愣神,这太子殿下大半夜派人过来,就为了问马吃什么草料?
他天天有那么多事要忙,怎么可能会记得这档子事。
不过也得益于今晚周大人带他看的那些登记内容,他一边想着,一边答道:
“回裴公子,据我所知,驿馆一般会准备一些麦秸和青干草作为草料。”
裴楚尧:“可有哪些比较好的草料?”
“有,馆里也会常备些青麦草”
他再次追问:“那,紫花苜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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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裴楚尧驾马的身影融入夜色,消失在官道尽头,徐峰这才将手下拉进车内,低声吩咐道:“明天一大早,你就带人去各县采买苍术、雄黄、艾叶,务必在明日备齐整个县城的量。”
说完,他又觉得不够,“不行,再加三个镇子的量。”
他苍县下辖三个镇,二十余村。
侍从不解:“大人为何突然要备这些药物?”
徐峰责备道:“你没闻到吗?这裴公子身上尽是些草药味道,和今日我在太子殿下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方才殿下问话时,还偷偷咳嗽了好几次,虽都躲着,可我早发现了。”
徐峰信誓旦旦:“看来外面的传言不假,太子殿下怕不是真的,”
“染上了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