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钢牙的车厢并没有莱特说得那么好。
说到底也只是报废的卡车,打上地铺勉勉强强可以过夜……睡了几天帐篷跟棚屋完全习惯了恶劣睡眠环境的三春评价道,同时他的常识提醒他:这种任性的话还是不要不懂眼色地说出来了吧。
四肢包裹在被子里。三春双眼紧闭,眉头微蹙。车厢外的风声让他无法入眠。
不。真的是风声吗?还是与「那时」有八九分相似的氛围。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这个向来缺少感性神经的家伙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如狼吼般呼啸不终止的风、漆黑的周遭遍是金属的幽闭的环境——
在父母死后的第一个月里,自己似乎就在孤儿院最角落的房间,隔着一扇旧窗,任由生命流逝,日复一日感受着这些存在。
他想起融不进去的人群,过着单调生活的孩子,以好奇和妒意迎接来自外面世界的陌生人。
家人杳无音信,希望迟迟不来。
从冬天到春天,当第一声鸟叫响起,窗外的柳条抽芽生长。当空洞侵蚀着都市,孤儿院变得愈发热闹;那个独自一人度过一个又一个季节的孩子,终于在那个春天里,等来了属于他的慰问。
阳光从柳枝的缝隙间斜斜照射进屋,冰冷的消息从全副武装的士兵口中说出。
三春的嘴唇有些干涩。
“……逃兵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孩子。”那士兵说。
他低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孩子,甚至不到他的腰间。
“你的父母违抗命令,擅自撤退,被突然出现的空洞裂隙带走。应该是死了。”
三春一时间什么反应都没有,过了好一会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所以,我现在的身份是什么,逃兵的儿子吗?”
“你不想哭吗?”士兵有些惊讶。
三春看着窗外的垂柳。
“人只有在哀悼死者的时候才需要哭,但他们的情况,分明不值得哀悼吧。”
“不。只要感到伤心,人就会哭。”士兵蹲下身体,隔着几厘米厚的装甲抱住男孩。“我很抱歉告知你这个消息。但我会帮你。”
三春推开士兵的怀抱,双目古井无波地盯着他。
“你能怎么帮我?”
“我会给你换个住处。”
“为什么要帮我,因为你是个好人?”
“那个「零号」空洞的出现让很多人家破人亡。”
士兵说出了一个名字,三春默默记下。
“灾害连连,我也只是为改善这样的情况出一份力罢了……”
往后的日子似乎变得更好过了一点。或许是不放心让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生活,那日的士兵时常来探望他。食物变得充足,住处变得整洁。但是代价,似乎就是士兵的身体每况愈下。
三个月后,三春逢抱着雪白的野花,在刻有士兵全名的坟墓前站定。
“中尉——不,现在该叫你上尉。”他的语气毫无尊崇,和小心翼翼放下花束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零号」空洞,已经被控制住了,从电视上胡说八道的消息来看,应该是打算继续对空洞的研究。”
“有社会保障金在,这个假期结束,我应该会去上学。虽然你没说,但我还是按照你的意思,把你的遗物变卖,用那笔钱救助灾民了。如果我猜错,就算我犯蠢了吧。”
“我父母的事,有不少人因此欺负我。不过别担心,我可是很记仇的,我会找到机会报复回去。我才不会成为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软弱废物。”
“但是,他们真的什么都没跟我说吗?我是指在那句「要活着」以外……”
说到这里,三春变得有些踌躇。
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上,黑色的墓碑轮廓被正午时白色的阳光点亮。鬼使神差地,三春向着一个再也不会回答的人问出了内心积压已久的疑问。
“上尉,你说,我的父母,他们是因为怕死才做出那种事的吗?”三春的声音顿了顿,“如果他们怕死,又为什么要参与官方的行动,为什么不拒绝发来的邀请?”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墓园清冷的风声。
一如往昔。
“那你呢?你不怕死吗?其它既不是调查员也不是士兵的人,他们怕死吗?如果答案是「是」,那他们也会因为怕死,被所有人报复吗?他们的孩子也会因此孤苦伶仃吗?”
这样的质问,实在是太任性了。内心中理性的部分告诉三春。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所有人都是如此,哪怕那两人是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是例外。
“可就算你害怕,你也没有走,你死在了空洞里。”三春抬头,环顾周围寂寥无人的环境,“——也没有人记得你的牺牲,哪怕是你帮过的人,哪怕是你用性命去拯救的人。”
那时自己的疑惑,究竟是什么呢?仿佛回到过去,又仿佛是过去在眼前重演。这个问题亦在自己心中盘桓了千千万万次。外环的夜晚还是如此寂寥,周遭存在都如被日头蒸发的水滴般淡去了,回荡着呼吸声的空车厢载着他倒退回过去。
然而答案依旧是、无法回答。
能知道的也唯有「那便是自己无法放下的过去」。
纠缠自己的并非梦魇。三春对自己的适应力感到骄傲,深知自己绝非那类会被挫折困在过去的格外脆弱的人。时光逆流,影片倒带——从映着城里满城灯光的弦月,到圣诞节时妆点了松树的暮雪,幼年时美好的记忆朦胧得记不清里面的人影是谁,只剩下绚丽纷繁的色彩。既然同样无法放下的还有这些,那么纠缠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在新艾利都的日子每天都很忙碌,目之所及的市民似乎也很幸福。
在这欢欣雀跃、自由快乐的世界的另一面里,如同收纳破破烂烂的旧玩偶般收纳着像三春逢这样的人。
被某种「旧」东西纠缠、无法像其它人那样,去往「新」生活的人。
如今远离那座城市,站在陌生的地界眺望远方的新艾利都,反而能让他看清自己生活的都市到底是什么样。
那座生机勃勃,美好的、喧嚣的、虚伪的、糜烂的——
住满了一群,对·曾·经·的·苦·难·视·而·不·见·的·人·的——
代替已经沦陷的旧都屹立于末日的废土之上,代表文明「希望」的城市啊。
你的腹腔里有一个放不下在过去被毁灭的一切,只会是「末日残党」的人类。
行尸走肉,苟延残喘。
只是为了能像样地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