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楼遗稿附录
论
郑厉公杀原繁
桓公十一年夏五月,郑庄公卒。郑国乱,祭仲立昭公。九月宋庄公纳子突,立之,昭公奔卫。十五年夏,祭仲专权,厉公奔蔡,昭公人。十七年冬,高渠弥弑昭公而立子亹。十八年秋,齐人杀之。祭仲立子仪。庄公十四年,傅瑕弑子仪而纳厉公。厉公入,杀傅瑕,使谓原繁曰:“傅瑕贰,周有常刑,既伏其罪矣。吾愿与伯父图之。”对曰:“臣无二心,天之制也。子仪在位十四年矣,而谋召君者,庸非贰乎?臣闻命矣。”乃缢而死。
凡人臣之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至于社稷倾危,则当与之共难。其在《礼》曰:“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古之制也。郑自庄公即世,公室不靖,兄弟相阋,以致分崩,臣下专权而行大逆。二十二年之间易四君矣。原繁世为郑臣,未有一言以图。国事危而不持,颠而不扶,邦之兴亡,愁置于耳,视君位若传舍,惟己爵之长保。其自计亦以密矣,卒也傅瑕被杀,繁即继之。夫二心者既已伏诛,坐视者岂能苟免?非天假厉公之手而杀之乎?惜乎厉公未能明正其罪以彰典刑,乃以一己之私杀之,犹令有斐然之辞以惑后世。《诗》曰:“巧言如簧,颜之厚矣。”繁之答厉公也,不既颜厚矣乎?夫以管仲相桓公,一匡天下;魏征佐太宗,以安唐室。不朽之功见于方策,义士犹曰非之,而况原繁未有二人之勋,妄规中立之免,借使厉公不加显戮,亦岂能逃良史之笔哉?是以东莱吕氏深斥其罪,著之《博议》,盖此义不明,则谯周、冯道之徒几接踵于后世矣。
介之推不受禄
晋公子重耳出亡十九年,会晋惠公卒,怀公立,秦穆公恶之。僖公二十四年纳重耳于晋,为晋君。于是赏从亡者,不及介之推。之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遂与其母偕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乃为绵上之田以旌之。
夫兴亡之运,虽系于天数,而经邦拨乱,抑亦人谋。《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又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有虞之治,岂天为之?其君臣相责难有如此,乃成盛治也。昔晋献公宠内嬖,立少子,以致晋难,故公子重耳出亡在外,从者十馀人,而介之推与焉。其后得反晋国,赏禄弗及,母子偕隐,可谓高节之士乎!乃斥同寮以贪天下之功,其辞近于怨怼,非隐者所宜有。吾观晋侯之出也,间关琐尾,历卫经齐,假使与块不受,轻发以危身,操戈遂还,宴安而鸩毒,天命难谌,庸可恃乎?由是言之,狐赵之勋,盖不可没也。若之推《龙蛇》之诗,寒食之禁,疑皆后人缘饰为之。其见于左氏书者,初无忠谋以翼公子,绵上之封亦已厚矣,之推若受爵赏,此乃贪天。宜其隐也。且古者忠臣去国,不洁其名,《诗》曰:“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之推以一事违心,遽有后言,以彰君过,无乃非乎?盖禽息之进贤,可以无死;田光之伏剑,犹有褊心。其视君子进退以礼,出言有章者,岂得同年而语哉?
秦穆公用孟明
僖公三十年,秦晋围郑。秦伯与郑盟而还,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后二年,杞子召秦师袭郑。蹇叔谏,不听,使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起师。明年及郑。郑人知之,秦不能克。晋人要之于殽而败之,获三帅,寻归之。秦文公二年春,秦伐晋,晋败之于彭衙。秦伯犹用孟明。孟明增修国政,重施于民,三年夏,伐晋。取王官及郊,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遂霸西戎。
夫国之强弱在于官人。君之贤明,在于兼听。能官人则贤可以为用矣;兼听则贤愚辨矣。秦穆公违蹇叔之谏,从杞子之告,兴无名之师以召晋衅。师溃于殽,并失三帅,偏听故也。逮晋之舍孟明而归也,诸大夫皆欲杀之,秦伯复使为政,归罪于己,因心于民。其后彭衙败绩,晋人且有拜赐之言以嗤之,犹委任焉而不加之罪。孟明苟稍知君臣之义,安得不竭诚尽力以图国政哉?故重施于民,民生既厚,而后用之。济河之役虽强晋莫能御,能官人也。《诗》曰:“采苓采苳,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莲生于山而犹信之,非偏听之害乎?又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菅蒯犹不可弃,况官人乎?三代以下,若唐之房琯、宋之张魏国,皆以一用遽败,不得复行其志。琯仅自弃其一身,而符离之役,小人乘间以攻君子,和议遂不可解,终贻后世之祸。盖国是之进止,人材之黜陟,朝更夕易,若弈棋然。如是以为国,未有不败且亡者也。有用人之责者,尚其念诸。
先妣平日不轻议人得失,故论辩之文不多作,作亦不存。甲戌之春保惠始学为论,先妣间尝拟作以示准程。今检箧中仅存三首,吾父以非性情所存,命勿以人集。保惠谨附录卷末,以志慈训于不忘云。男保惠泣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