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郎主仆三人住在山腰上,也不是所有吃用都由山下供给的。房前屋后,勤快的仆僮都种了易打理好收取的作物。
香葱生姜是尽有的,但野韭的风味不同,就算带土移栽,野长与人栽总会有些不同,也就没有移植过来。山里某片区域有生长,左右离得不远,想吃去割就是。
言秋飞快洗漱好,接过仆僮递来的斗笠,跟在几男身后出了门。
春末的最后一天,天气和暖,山间的阳光并不强烈,甚至被茂密树冠遮盖,显得有几分阴暗。
斗笠并非用来遮阳,而是用来挡一些树上的小虫和露水,防止小东西们落到头发上身上。
春夏时节,蚊虫肆虐,有些毛虫还挺毒的,若是落到人皮肤上,后果难料。
言秋是个城市小孩,从未在山野生活过,不过她知道听众有经验的人的建议,因此宋小郎主仆让她怎么穿戴就怎么穿戴,最多好奇问一句为何如此,并未有其余意见。
宋小郎早知她脾气柔和,却没曾想她对待仆僮亦无骄矜。
他也害怕言秋是那种惜草怜弱之人,看着温和可亲,实则是个喜好渔色的纨绔,不过这几天观察着,发现她待两个仆僮都似瞧小孩儿一般,并无女男之意。
她甚至以为他也年幼,在决定要暂住下来,与他序年齿,得知他只比她小半岁之后,露出了明显惊讶的神情。
她虽然只比他大半岁,看态度竟然是将他当成小辈来看待。
可见她是一个非常尊老爱幼之人。
对于男子,也有着正常健康的两性观,并不因为对方是个无论老幼的男子,就起了轻亵之心,是个极正派的女娘。
她这样光风霁月,倒显得他别有用心的念头可恶了。
宋怜生移开目光,指引着言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迈。
言秋一边跟着他,一边听他顺嘴介绍起山里的植物和资源。
有些野草能入药,也有些能当食物。
言秋听了一路,每听一种,就在心里和穿越之前的知识对一对。发现只要能对得上的,都和她从前所知的一样,心里对这个世界的割裂感和疏离感逐渐减少。
她推断这个世界和她之前的世界应当是属于拥有同一个节点的不同分支。
可以当成是平行时空看待。
只是她的世界在另一条轨道上运行,两条线路有些相似,但并无交集。
野韭的生长地并不远,不过因为言秋的脚伤未愈,所以走得慢了些,不一会儿,几人也到了地方。
只见一片山石之间,
若是言秋单独一人时看见,她指定认不出来这些绿叶子哪些是能吃的,而哪些有毒,人吃了会上吐下泄甚至有更糟糕的反应。
毕竟是来体验生活的,言秋试着割了一把。
然后因为割得不好,松松散散,长长短短,手一松就韭叶掉落,看着满满一把,没有几根得用的。
宋怜生不由失笑。
言秋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想拣回来,可惜散落的韭叶已经混在泥巴和其余草叶中,她瞪大了眼睛也不好分辨。怕越忙越乱,她尝试着辨认了几次,还是放弃了。
二仆看她笨拙的模样,不敢明目张胆取笑,都低头抿嘴偷着乐。
宋怜生含笑道:“娘子勿急。”他低头细细看过,拣了几叶稍长的递还给她,又从她手中接过所有的,与自己割下的拢成一小束,用准备好的草绳捆了,塞进篓子里。
言秋看他做事极麻利,心里更爱,只道:“你瞧我,说好来帮忙的,结果什么也没帮上。”
宋怜生温声道:“无碍的。娘子想是脚疼,不若一旁坐坐略等等?下臣很快就好。”
她定出身富贵,想来是往常并未下过田地,不通农桑之事。
至于做饭好吃熟练,可能是个人喜好。
看来她是个很有生活趣味的人。
割了些野韭,宋怜生就招呼言秋回去。
结合言秋的口音,这几天做菜的口味,宋怜生更加确定了她是个南人,大约是随母北上做生意或是进学访亲友的时候意外落了水,才流落至此。
又割了一些,装了满满一篓,宋怜生觉得差不多了,就提出要返回小屋。
本来他们还要翻过这一片,到稍远的那片林子摘些果子,不过言秋如今还伤着脚,几人走到这儿的时间用得比平时略长,也不方便撇下她一个人独等,只说够用了,就一起返程。
更早的时候二仆就摘了蓼芽,加上山下送上来莱菔(注)等食材,也够攒春盘了。
路上,言秋看道旁生着些嫩黄色的小花,兴冲冲地采了一把,打理了一下,扬起笑脸递到宋怜生眼前:“给。”
宋怜生有些意外,却道:“蒲公英性寒,娘子体弱,恐用不上。”
言秋呆了呆:“啊?这花是蒲公英啊?”她收回手仔细看了眼,嘴里念叨着原来长这样子之类的话。
然后宋怜生才明白过来,言秋原是想送他花束。
初夏的第一天,天气渐暖,惠风和畅,阳光透过枝桠,洒下金斑。
年轻女娘的鬓边有些薄汗,笑容真诚而粲然。
宋怜生不由红了脸。
他低下头,借着斗笠的遮掩藏起萌动的春心。
又是要陪他出来,又是送花——虽然送的是不值钱的蒲公英的花,他还误会她是为了采药,但,这是他头回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女娘的好感。
当朝开放,女男大防不太森然,年轻儿郎上街很是寻常。若是有女娘看中了小郎,当面邀约出游也不算出格。
至于送花送果,献酒献殷勤,更是常见手段。
宋怜生也见自家兄长被人追求过。
当时他并不艳羡,只是觉得新奇。如今自己亲身体验,确实,感受非凡。
言秋不知眼前之人百转千回的心思,只当他因为叫破了她手里这把花不是什么漂亮物种,有些尴尬,于是笑道:“是我不识物,宋小郎勿怪。”想了想又补了句,“等日后遇见更美的花,我再送你。”
这话让宋怜生大羞!他脸上火烧一样,却禁不住抬眼去看说出这般大胆话的那人,只恨不得立即消失在眼前,不再与这奔放的女娘待在一处。
言秋却仿佛不明白她刚刚出口了什么惊世之言,只笑吟吟地将那几支蒲公英开的小黄花也插在了篓子里,瞧了瞧,还挺满意的。
她装饰好了背篓,抬手将其背在身上,掂了掂,觉得挺轻,也不等宋小郎主仆三男,只道:“我腿脚不便,走得慢,先走几步。”转身慢慢下山。
宋怜生在二仆的侍奉下粗粗拭了沾了泥水的双手,脸烫得像煮过的鸡子。
二仆也脸红红的。
按照惯例,他们都会是主子的陪嫁,将来若主家的妇主对他们有意,是可以将他们收房的。
虽说有志气些的男子,不愿作小,也可以自请嫁给管事,或是放了奴籍,外嫁与民,又或是自梳了,一生只当叔叔,服侍自家郎主一辈子。
但人有七情六欲,又有美丑高低。
若自家小郎嫁的是这样青春体贴的妇主,那……
等主仆三人整理好心情表情跟上来时,言秋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路。
回到木屋,宋怜生就劝言秋先去休息。
“今日吃食就由咱们主仆来做吧!”
言秋脚确实还疼着,也不矫情,点点头自去洗漱休息不提。
等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回来,手快的方絮已经把桌子理清,往上摆了一盘子春菜。
莱菔莹白,野韭大蒜小葱碧绿,蓼芽淡粉,深深浅浅地搭在一起,看着就赏心悦目。
等宾主落座,宋怜生亲手包了一枚予她,言秋看着他纤白手指上不松不紧地捏着个薄饼包着的卷子,脑子里不由冒出一句诗来——
“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宋怜生大窘,只把卷子往她面前的碗碟里一丢,就掩面离席。
言娘子说话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言秋也知自己失言,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了回来,再不敢乱讲话,大口吃了一口,只觉满嘴鲜香。不由感慨:“许久没吃到这种野趣了。”说完自己一愣:为什么要说很久?
如果她没记错,每年春天,同事大姐都会组织大家去踏青,顺便挖荠菜,车前草等等,有的时候还上山挖笋。
大家周末一起去郊外春游,再找个农家乐吃饭,让店家处理好一部分野蔬做成佳肴,有时还钓了鱼给店家帮着烹饪。她叉鱼的本事也是从那时学……不对啊,农家乐抓鱼的方式是用叉的,不是用钓的吗?
她穿越过来的季节是顺着的,那不就是才发生不久的事?她的怔忡只在一瞬间,没引起宋小郎主仆三男的怀疑。
在宋怜生眼中,反而觉得似言秋这般富贵出身的人没怎么吃过野菜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言秋心里存了个疙瘩。
自她苏醒,身上总有一些违和感。难道是她与这具身体的融合度不够?这些下意识的话和举动,是原主的自主意识还未消散吗?
言秋顿时心情复杂起来。
宋怜生见她面带忧色,以为她是触景生情,想起家人,还宽慰她:“娘子莫愁。此刻你的家人一定也正思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