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三爬上屋顶,看见巨大的月亮。
月亮上有人,他眯着眼睛说。
师兄姐妹们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见,笑问是不是小十三看错了,小十三揉了揉眼睛,他说,不会看错的,我看见了,我看见叶溯在上面。
同行的人皆沉默了。他们揉了揉小十三的脑袋,宽慰到总会有办法找到叶溯的尸体,帮他正名的。
小十三哭了。
越哭越凶,越哭越凶,梦境终于无法承载汹涌的悲伤,他睁开眼睛,浑身滚烫。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不偏不倚照在手边。
他爬起身,脚步虚浮,强撑着身体看了眼挂历,接着拿起桌上的布包,走出门,吃力地搬了梯子,靠到墙上。
他几乎耗尽了力气,爬上屋顶时瘫倒在瓦砾上,头晕脑胀,气喘吁吁。月亮又大又圆地挂在眼前,他眯着眼睛去看,果然没人。
布包打开,小十三拿出两只裂了口的酒杯,斟满清酒,面对皎月,一杯举在身前,一杯遥对明月,冷风吹来,他用手臂拂去挡目的鬓发,头昏脑涨地一字一句念诵祝文,而后喃喃道:“叶溯,头七了,你可安好?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记得来找我。”
说罢,他将酒一饮而尽,另一杯朝着月亮泼去,酒水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了风里。
冷夜无声。寂静长夜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重物落地,惊起鸟雀乱飞,灯火通明。同住的人们手忙脚乱地跑出去查看情况,夜色忽然多了几分惆怅。
星移斗转,日升月落。前尘终究作草木枯荣,这一对月痛饮,就是十二年光景。
春来雪融,乍暖还寒。珞珈派十三仙长景瑜景道存于满庭纷飞中玉立,长剑负于身后,一身月白姿容绰约,仿佛高天孤月落入凡尘。起势温柔,剑花轻挑,人影飞舞、剑光如昼,漫天飞花忽然翩然而至,倏然长风绕梁不绝。
这一舞仿若游龙凌空,凌厉剑气破空而出,一呼一吸顺势而为,情到浓时一股气力直冲云霄,然未至巅峰,却有什么忽然动荡不安,欲抒之气戛然而止,惊起飞花凌乱、鸟雀四散而逃。
勉强收势合息,景瑜环顾四周,只见檐下一名布衣女子神色恹恹地磕着瓜子,与他四目相对后忍不住挑了挑眉,一指周遭落花,调侃道:“拆迁队。”
景瑜腼腆一笑,作揖道歉,那布衣女子招手唤他过去,他施然向前,在师姐景曜面前弯腰垂头站定,师姐抬手点他眉心,继续调侃:“道心不稳啊,小十三,和师姐说说,是不是又在想他了?”
“真没有,我只是单纯忘了怎么调息。”景瑜连连摇头否认,一双杏眼瞪地又大又圆,满眼无辜,小狗一般可怜巴巴。
景曜观察他半晌:“嘴硬。”
没在此事上继续纠缠,她起身走向寝居:“我困了,回去睡会,山下需要帮忙,你去一趟吧。”
说完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对了,有位叫钟灵的公子指名找你,不知什么情况,回头你去找他聊聊。”
“好叻!”景瑜闻言忽然像撒了欢的猴儿一样跑回屋放剑,披上外袍立刻奔向山门。跑到门口想起来还没和师姐道别,又急匆匆赶回来,挥手大喊:“师姐我去了!”再一次又跑又跳地奔下山去。
景曜目送他离开,打了个哈欠,无奈笑道:“真是个长不大的猴儿。”
下山石阶不过百余级,走过石阶,山路崎岖难行。童稚时期景瑜时常偷溜下山,几乎每次都被师兄师姐们抓个正着,如今下山有了正当理由,心中却仍偶尔生出些许出逃成功的快感。
轻车熟路地御风而行,不过一刻钟时间,景瑜便神色如常地来到了山下布施处。
从后门进去,满屋书香扑面而来,前来寻求帮助的百姓络绎不绝,鱼贯于厅房之中,或行色匆匆,或不疾不徐,有些展眉长笑,有些满面愁苦。前来吃斋饭的饥民排队入席,目不识丁的人们拿着纸笔或书信等待,还有些人坐在一边,不知在焦灼什么,神色恹恹,好不伤感。
景瑜走至长桌前,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的魁梧师兄景岚抬眼瞟他,一副“你怎么才来”的神情,下巴指了指角落,状若随意道:“那边有个叫钟灵的指名要找你,头发有点白的那个,问他什么事也不肯说,看样子不着急,你且问问缘由,要是没有要紧事,晚点你去看看小十五。你师姐那天杀的玩意,说自己累了趁乱溜了,就留我们三个在这里忙活,你来了正好帮忙看看小十五是不是又把饭菜一锅炖了,别让她又做出那种让人吃了跑三天茅房的倒灶玩意来。”
景瑜笑着应好,和一旁在帮人绘制小像的师妹景书打过招呼,回身四顾,一众忙碌的身影中,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修士面墙而立,静若深潭,气如星海,目光聚焦在白墙之上,轻微晃动,似在其上谋算什么。
景瑜细观其形,此人一身灰白长袍,长冠束发,腰间挂着一枚罗盘,手上缠着一串菩提,淡眉长眸,小鼻薄唇,眉眼间透着一股超然跳脱的渊博,不知师从哪门哪派。在心中调整好对待外客的姿态,景瑜缓步上前,不想此人恰好回过头来,眸中光亮微闪,恭敬地行了一礼:“请问可是景瑜景仙长?”
景瑜双手作揖回礼,柔声微笑:“正是不才。抱歉刚才有事耽误,才知道阁下正在找我,让阁下久等了,给您赔个不是。请问我该怎么称呼阁下?“
“滁川琅岳坊徐王门下,钟灵钟如椿。不必介怀,我也未曾约见仙长。”钟灵一副背诵台词的样子,一席话说得毫无感情,似乎并不适应人情世故。
景瑜笑道:“不知阁下刚才是在测算什么?”
“我在推演你来的时间。”钟灵闻言眸光大亮,看向空白墙面的目色好似面对星罗棋布,语速也因激动而变快,“正好演算到你出现,还想着或许不至于这么巧,不料回头就看到了你,真是天大的惊喜。”
“阁下精通术数?”
钟灵摇头:“谈不上精通,不过机缘巧合与其结缘,能推测些许事物罢了。星象浩如烟海,其间伟大非我此生能触及一二。”
钟灵身量不高,景瑜需低头才能与他对上视线,说这话时钟灵神色如常,看不出谦逊或骄傲,如同在陈述一段事实,简单直白如同稚童。
见其状,景瑜暗暗松了口气,问道:“不知阁下找我何事?”
“哦,差点把正事忘了。”钟灵环视四周,周围拥挤嘈杂,景岚偶尔投来视线,满眼戒备与好奇,看得他好不自在。于是他再度行了一礼,恭敬道:“此事说来略微复杂,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二人并肩走出布施处,屋外阳光明媚,树影微斜。此处依山傍水,河流清澈见底,几尾小鱼依次巡游,两人路过河岸,身影浅浅投于水上,随着涟漪轻微晃动。
窄桥横跨河道,站在桥上可以望见远处群山。景瑜领着钟灵闲逛,谈笑之间,不知不觉便站在了桥上,一同观赏早春随波游荡的浮萍。
“这么说,阁下的组织自从十二年前那场动荡之后就一直在调查背后的推动者,如今算出有人在利用天地灵气造魔,并且蓄势待发,而我是必须入局解谜之人,才来寻求我的帮助的?”
“正是。我们不确定这次的幕后黑手是否与十二年前的那位属于同一个人,这次的目的是否与十二年前类似,但我们希望防范于未然。而且据我所知,景仙长是十二年前那场驱魔仪式的见证人之一,我想或许能从仙长这里得到一些关于魔气的线索。”钟灵从怀中掏出一份叠地很整齐的地图,展开在景瑜眼前,上面圈出了一些地名,还有一些算术的痕迹。
他指着墨迹和朱砂印记,一一介绍:“其实演算出来不止你一人,墨色是参局者所处的位置,赤色为几个关键地点,暂不清楚这些地点与造魔者的关联,但据我们推测,恐怕都是伤及民生的大事。”
景瑜道:“可否细说详情?”
钟灵摇摇头:“未知。星象动乱,万物更迭,我们只能推测出设局者筹谋已久,恐怕是几十年厚积薄发。好在并非死局,变数与希望也在其间,我们正在全国寻找破局人,希望可以尽力缓解危机。机缘巧合,我们算出最近的一次即将发生在滁川,城内隐隐已有乱象,而这次破局关键在您和另一位仙人,您的加入可以让事情多一线转机。”
钟灵收起地图,直视景瑜双眼,神色认真:“你我都知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想必您也不想重蹈覆辙。如果您愿意出手相助,我替滁川百姓感谢您。“
景瑜长眉紧蹙,语含试探:“事态紧急,哪怕并非需要我入局,只要我能帮上忙,定然也会倾力相助。只是景瑜不才,阁下可知十二年前那桩往事,亦有我的一份疏漏?“
钟灵躬身行礼道:“哪怕真有此事,也许并不影响您今时今日的重要性。”
景瑜望向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许久以后,他平复心情,“不知需要我做些什么?“
钟灵道:“我们仍在推演,只知需要在此时此刻拜访您。若得您应允,一会儿便出发前往滁川。”
景瑜点头应好:“事不宜迟,麻烦阁下先随我回去与师兄师姐们知会一声,我们随后便出发。”
凉风微起。
景瑜与钟灵并肩回到布施处,却见门口站着几位彷徨焦急之人。景瑜见几人有些眼熟,似是隔壁张村的居民,立刻快步上前,正想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其中一人见到景瑜立刻面色微动,几乎要哭出来似地冲向景瑜,在快到他面前时膝下一软,被景瑜稳稳扶住。
眼泪扑朔而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颤抖着声音,努力言说着内心的恐惧:“景仙长,您帮帮我吧,我娘昨天开始就昏迷不醒了,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了,求求您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