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没再说什么，可沉默的罗斯总是让莱恩感到一种害怕，仿佛他什么都能看穿，莱恩无所适从，也有些心不在焉，想快点结束今天一天，回到房间独自一个人待着。

    露天餐厅的饭很漂亮，不过味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味，青菜牛丸汤不如家里的好吃，莱恩有点食不知味。

    城市的景色很美，古典音乐很柔和，不过这一切都在一场暴雨的到来后化为乌有。

    刚刚还是艳阳四射，天空陡然变脸，乌云密布，然后不到五分钟，狂风暴雨骤降，根本没有给任何人时间，那些刚刚还在靠在栏杆闲聊的人还抱有希望祈祷大雨不会降落，可转眼他们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狂风将精美的餐布都快要吹到天上去，带手表聊生意的精英男士四处乱窜，着急躲进游客爆满的屋内避雨，涂着瑰丽色彩口红的女士此刻捂住裙摆，顾不上被狂风吹乱暴雨泼洒的发型。桌子上，餐盘里，只剩残羹剩饭和被风雨吹打后的满目狼藉。

    餐厅服务人员紧急想要在露天处拉起遮挡板，可临时找不到，乱作一团，最后不知道从仓库哪个角落里抽出一张塑料油布，勉强在二楼支撑起来一方天地。

    一群穿着时尚，打扮精致的人群此刻只能挤在这一块与高档餐厅格格不入的油布下，滑稽又可笑。

    或许在场也只有莱恩一个人觉得好笑，他觉得自己也像这块油布，和身边的所有人、和背后发达文明的繁华城市格格不入。他不是人类，他是一只动物，他无法了解这些穿着打扮讲究的人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尽管他也穿了衣服，但更像是套上一层伪装的壳，伪装成人类的模样，他试图了解他们，但很显然，这是很困难的。

    而现在，这样一场暴雨，似乎让这些时髦文明的人类暴露出真实的一面，他们不再在餐桌上讲一些他很难理解的话题，而是只顾着躲避雨点，如同所有暴雨之际慌乱着急的低飞的海燕。

    他甚至有些想拍手称快，为暴雨下的狼狈和真实。

    这个念头在他看向罗斯后又瞬间湮灭了。

    罗斯眼神淡漠，甚至有些倦意，视线落在雨幕下对面楼顶下的一群挤在一块的鸽子。

    他既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拼命往油布里挤，也没有推搡其他人语气不善地强调再把自己往外推就推到雨里了，也没有着急整理自己被雨弄乱的仪容仪表。

    事实上，哪怕他已经半边身子被挤到了油布外，他依然表情正常，或者说没什么表情，他的额头有雨水渗下，但这并没有让他看上去很狼狈，他身子甚至都没有挪动，连莱恩都为他着急起来。

    他着急的不是他淋了雨，而是他为什么淋了雨也没什么反应，在这一群人中，他表现得也很怪异。

    他们像是极致相反的两端。他是偷偷伪装人类的怪物，他是极致理性冰冷的人类。

    一点都不像。

    完全、完全、完全不像。

    甚至，莱恩能从此刻躲雨的人群中找到一些共同点，但他找不到和罗斯的，罗斯和他格格不入也就算了，和这群他的同类也不像！

    难道他也是格格不入的异类吗？

    莱恩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思考过度让自己有些脑袋发胀。

    罗斯在这时突然动了一下，不过，他仅仅只是往莱恩的边上挪动了一点点，将出神的莱恩往原本他的位置轻轻推了推，自己则站到了油布盖不到的雨水下。

    “避会雨。”这句话显然是对莱恩说的，他抬起手，给莱恩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

    罗斯是个捉摸不透，情绪不定的家伙，莱恩想。

    人类聪明，文明，发展到其他物种都无法企及的程度，他们气质不凡，彬彬有礼，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和精致的妆面让他们看上去高其他物种一等。他们不仅发明了汽车高楼，还发明了一系列的礼仪和社会规则。他们高贵，优雅，但他们依然有喜怒哀乐。

    罗斯会因为什么而喜怒哀乐呢？他想到了他那位与人私奔的妻子。

    莱恩看着从罗斯被挽起来的白色衬衣，水珠从他的手臂上滚落，他的大半个身子完全湿透了。

    不论怎么说，罗斯应该不是一个坏人，他应该也并不会伤害他的妻子。莱恩看着雨幕，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希望这段旅行能够给他留下一些美好回忆，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等旅行结束，他会回归大海，回归到他应该回的真正的家里去。罗斯或许会因为他的离别而失落难过一段时间，但，一切由会慢慢好起来的。

    起码，比让他知道他深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私奔要好。

    夜幕降临，路灯开始亮了起来。

    暴雨还没有结束，有人顶着公文包冲进雨幕。

    “我们得回去了。”罗斯瞥了眼天际愈发浓重的墨色，对莱恩说，“你在这里等等，别走开，我去买把伞。”

    莱恩条件反射拽住罗斯的袖子：“我...一起去吧。”

    “会淋湿，引起感冒。”罗斯只是快速地说，头也不回离开了幕布下。

    莱恩捏着手，手足无措立在原地。

    他有些担心，罗斯还会不会回来，万一罗斯在发现妻子出轨后也厌倦了这段婚姻，他会不会在这里把他丢掉，对于没有常识连家都找不到的莱恩，他很难活下去，而当警察找到罗斯带来莱恩的死讯时，他也只要解释下他们在旅游的过程中走散了而已。

    莱恩有些忐忑，直到很快就看到罗斯撑着一把透明的伞走过来。

    “回去吧。”他说，然后将伞撑在莱恩头顶上。

    一切就这么静默的，发生了。他们撑着伞，离开被昏黄灯光裹住的油布，站在天幕下，透明的雨伞如同水滴落在地上溅起来的小水花。

    莱恩的担心就这么水灵灵地消失了。

    一只水母大起大落的人生也不过如此。

    尽管暴雨还在下，但重重的雨点几乎砸不到他柔软的身体上了，罗斯揽住了他的肩，将他整个人几乎覆盖住，他觉得暖和，还有点奇异的感觉。

    是很宁静的氛围，让他想到了他在深海里漂浮，身边发着光同样慢悠悠漂浮过去的水母。

    但这点氛围感很快被冲散了，罗斯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得走快点了，现在雨太大不好叫车，只能赶最后一班列车，那里有直达旅游点的线路。

    于是，莱恩跟随罗斯小跑起来，整个画面就变得有些滑稽了，他们在赶路，而且因为着急赶上地铁，小跑使他们都有些微微喘气。罗斯一边要顾着方向，一边要顾着尽可能不让莱恩淋到雨，他的身上已经淋透了，时不时需要用手抹抹被雨水糊住的眼睛，看起来终于有了丝狼狈的感觉。

    这种时候的罗斯才终于有了点人的味道。

    等他们赶到入站口，地铁显示刚好还有三分钟就来。

    莱恩顺了顺胸口，喝了点罗斯递来的矿泉水。

    罗斯将剩下的喝完，走开扔空瓶子。

    而这个时候，列车刚好进站，巨大的灰色游蛇猛然鸣叫，轰隆隆驶入进来，正朝着莱恩的方向。

    “啊——！”

    莱恩忍不住发出尖叫。

    列车咆哮着带进来的风还掺着雨水和碎石子，砸在莱恩的脸上。

    所有人诧异地盯着古怪地盯着莱恩。

    莱恩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宽大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腰，将他往后拉了拉，温热的声音划过他的耳朵。

    “没事的。”

    然后列车稳稳当当，停在了铁轨上，静止在莱恩的面前。

    罗斯向身边的人道歉：“不好意思，他只是突然被吓到了。”

    其他人也礼貌地笑笑，撤回刚刚看古董一样的眼神，罗斯拉住莱恩的手，带他跟着人潮往车厢里走。

    莱恩被吓得还没有回过神，他呆愣愣地跟着罗斯，直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他小声咕哝了句。“我太害怕了，我差点以为我要被碾成肉泥。”

    罗斯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莱恩的背，将他的座位调成了一个舒适的弧度。

    莱恩躺在座椅上，列车呼啸，沉重的车轮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滚滚向前，似乎要吞没前方的乌云。

    玻璃窗外，依然是狂风大作大雨倾盆的都市，不过此刻的都市不再繁华精致，而是灰蒙蒙的，映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空中不时飞舞着垃圾袋，隐约还有人类的内裤。这种天气和末日一样，连喜欢雨天的莱恩都有些犯怵。

    昏暗的车厢里，有嗡嗡的交谈声，一些背着书包的青年人把脸埋在衣帽里，露出来一丝手机屏幕的光。

    车厢里突然放起了柔和的催眠音乐，罗斯躺在他身边，似乎也要昏昏欲睡，在细微的嘈杂的人声掩盖下，莱恩突然觉得他似乎可以在这种时候敞开心扉和罗斯好好交流些什么。

    他纠结了一会，终于小心翼翼开口。

    “罗斯，你可以说说我们之前的婚姻生活吗？”

    良久的沉默。

    莱恩以为罗斯不想聊这个话题，于是改口：“或者聊聊之前的我......是怎样的？”

    依旧沉默。

    莱恩遂打算放弃。

    但这次只是短暂的沉默，在柔和乐交替暂停之际，莱恩听到罗斯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平静地开口：“我们之前的交往，算得上很失败。”

    他说的很坦然，尽管这评价在了解实情的莱恩的预料之中，但他的语气还是让他错愕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