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大雨滂沱,隐约见得荒野山林中,有一人匍匐在地,不知疲倦的徒手挖掘着。
一眼看过去,这人身边已然破开了四五个坟坑。
直到一片破烂黑色布衣显露,他才放缓了挖掘的速度,小心翼翼的沿着那人形的轮廓,将湿粘的泥土从这尸体身上仔细拨开。
随着华明重残破不堪的身躯逐渐出土,莫敖昶终究忍不住悲痛嘶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雨,莫敖昶只觉得眼眸发热刺痛,一时之间,竟看不清天地为何物。
雨水打在青砖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片淅沥雨声中,院门被半轻不重的叩响。
今夜这样大的雨,还会有谁来呢?
宋芷披上外衣起身,隔着院门问:“谁啊?”
“是我。”
大雨模糊了这沙哑的声音,但宋芷还是听出来是门外之人是莫敖昶。
难不成是有爹爹的消息了?
宋芷一喜,忙打开门,却见他伞也没打,直挺挺的立在门口,任由雨水冲刷。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还背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红的黄的泥水顺着衣摆往下淌,是宋芷从未见过的狼狈不堪。
“我把爹带回来了。”他一开口,嗓音嘶哑沉重。
惊雷落下,照亮了莫敖昶眼中的悲恸,还有他背上,华明重毫无生气,浮肿麻木的脸。
宋芷眸中瞬间噙泪,手中雨伞掉落在地,溅起一片水花。
两人连夜设了个灵堂,打算给华明重简单置办丧事后,便送回祁国和宋母合葬。
期间,萧钦然来上了炷香,本想和他们一同守灵,奈何师傅和师妹有急信传来,他道了声节哀,也只能跟着信鸽寻人去了。
宋芷身着孝服跪在棺椁旁边,低声啜泣,泪水不间断滚落,将手中纸钱一张接着一张放入火盆焚烧。
莫敖昶跪在对面,如她一般动作,剑眉下压着的一双眸子泛着血红之色。
待手中纸钱全部烧完,宋芷哽咽着声音询问:“爹是被何人所杀?”
莫敖昶投放纸钱的动作微不可察的停顿一瞬,又即刻恢复了正常,沉声道:“我不知道,但你放心,我会命人追查此事,我一定,不会放过杀害爹的仇人。”
说完,他缓缓垂下了头,眸光随盆中火光跳跃,不敢让宋芷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生怕露出一点端倪。
阿芷,请原谅我的卑劣,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宋芷沉浸在悲痛之中,对他的话没有丝毫的怀疑。
第二日,两人目送完华明重的棺木离去,在院子里面对面坐下,宋芷拿着药膏,给他受伤的手指细细涂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平日里最是赏心悦目,如今皮肉破损、血迹斑斑,十指连心,怕是痛得很。
这般想着,宋芷上药的动作愈发轻柔。
莫敖昶看着她认真而小心的动作,笑意融化在眼底,丝毫不觉自个眼中已柔情似水。
上好药后,两人垂着头静坐不语。
良久,宋芷率先出声打破沉默:“我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能不能,别丢下我。”
似是怕对方会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她又补充道:”我能照顾好自己,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宋芷目光期盼的看着他,如同离群的幼兽,惶恐不安。
莫敖昶不由心生怜惜,轻轻嗯了一声,道:“你我血脉相连,如今爹不在了,长兄如父,我自是不会弃你于不顾。”
“可是……”宋芷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可我一直没跟你说清楚,我其实是荒年逃难时,被爹娘捡来的,并非他们亲生。”
竟是这般!
他一直以为,宋芷是随母姓,也未曾让人调查宋芷与爹娘之间的亲缘关系,不料,她竟不是爹娘亲生。
莫敖昶恍然,震惊过后便是欣喜,抓住她的手道:“那又如何,往后你我二人就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可好?”
他抓着她的手,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宋芷又何尝不是如他一般。
不用孤身一人如浮萍漂泊,在这陌生世界有亲人相伴,当然是好。
宋芷毫不犹豫的点头道:“好!”
见她应下,莫敖昶脸上终于扬起了笑,压下脑中思绪在心中转了几个弯,又道:“只是,如今爹的死因尚未查明,仇人隐藏在暗处不得你我知晓,这里虽也算隐蔽,也难免不够周全,我在郊外有一处庄子,你暂且住到哪里去,我也放心。”
宋芷问:“那你呢?是要回去做雍国的五皇子吗?”
“自然不是,前几日,我不过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哪曾想,再见竟会是天人永隔,”莫敖昶面露愧色,感慨道,“如今身份明了,自然是要一切归位,往日一切皆是过眼云烟。”
片刻,他又话音一转:“只不过,我暂时还需要借助这个身份去追踪杀父仇人,调查当年被贼人掳走之事,待我把所有事情都办妥,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远离纷争,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如他这般所说自然是好,只是……
宋芷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问:“你真的愿意,放弃这金尊玉贵的身份和唾手可得的权势,和我离开,去过平凡的生活吗?”
“当然!”他回得肯定,“我早就厌倦了这些无休止的争斗,也无心再去争权夺势,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身外之物,我更想抓住自己真正拥有的东西。”
莫敖昶温柔注视着宋芷的双眸,承诺道:“在你这里,我只会是华昶,而非莫敖昶。你若不信,那我便立下誓言,若我违背今日之话,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对上他诚恳的目光,宋芷心中的那点怀疑顿时消散了,拉住他立誓的手掌,坚定道:“昶哥,我信你。”
莫敖昶只觉得她依赖信任的目光有些晃眼,连带着人的灵魂都忍不住朝她靠近,不由的将少女的手握得更紧。
两人对视间,眸光流转,眼角眉梢温柔缱绻。
翌日上朝时,秋日宴来临之际,豫国太子将携使臣出使雍国的消息在大殿中炸开。
自莫敖昶挑拨了豫、祁两国的关系,二者如今势如水火,剑拔弩张,边境城池已呈对峙之状,两国的战士百姓也多有龃龉。
豫国此次前来,想必是为了拉拢雍国,好一同对付祁国,只是没想到豫国太子也会一同前来。
谁人不知,那豫国君主对待孩子就像养蛊一样,任他们去争去抢,待年过半百,回首一看,一群孩子死的死,伤的伤,就剩十七子一个全乎人,只得立了他为太子。
如今,豫国君主对这个儿子宝贝得很,平日里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只是无人知晓,豫国皇室斗得这般凶狠,其中少不了莫敖昶的手笔,他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得罪过他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