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诏狱时,金乌开始西偏移,随著注意着时间,步伐又加快些许。
诏狱远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先帝时一度成为朝 廷诸臣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有罪没罪,来诏狱走一遭都是要掉层皮的,而拱卫司得天子信赖却迟迟没有压过锦衣卫反而与之僵持的原因,也是因为诏狱。
朝廷鹰犬们聚集在这里,人员复杂,有来自江湖也有来自世家,道儿上黑白通吃,手段要多少有多少,拱卫司皆是正派出身,大多有些名气在身上,骨头硬点便拿你无法,天子想听真话,捏着鼻子也要用这些鹰犬。
两位锦衣卫坐在狱口打牌,旁边放着两瓶酒,中间搁了个油纸包着手撕酱牛肉,仔细看牛肉边还有把花生米,底层锦衣卫月例不高,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全靠别人孝敬。
不少官员尝试贿赂他们,他们照收不误,等官员真犯事时又绝不徇私该打就打该杀就杀,贤名远扬五湖四海。
尽管如此,大人物仍旧有不死心之徒,总想着万一。
外门嘎吱一响,两人火速起立,一人收牌一人收摊,完事后一股脑塞进牌箱中昂首挺胸分站两旁,假装自己从头到尾都再认真站岗。
随著刚进来就闻到股酒味,知道是锦衣卫常规操作,无心管闲。
“王爷,镇抚日安,人已经在里头了,没动他,还活蹦乱跳的呢。”
魏不留点个头,领了钥匙自觉上前些引人往里头走,诏狱内部七拐八拐,随著不管来几次都不认识路。
狱口里头一段直直朝地下去了,修了段石阶架起这段距离,石壁上悬挂零星两盏烛灯照明,连防风罩都没有,烛火摇曳颤抖,人走动带的风都能吹熄它。
石阶上遍布血点子,旧痕干了又添新的,血腥味越走越浓。
随著还没走到底已经能听到诏狱内的动静了,一阵泼水声后紧接着爆发出惊人惨叫,刺的他耳膜疼,也许是受刑者在挣扎间扯动铁链或是撞击栏杆,连带着整个诏狱内部铁笼都跟着哐哐作响。
和魏不留拐过两个弯,刚好看到那惨叫的人,他已经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徒劳哀吟,下半身血肉模糊,被锯了双腿,蛆虫在血肉间涌动,继续摧残这具痛苦不堪的半副身躯。
他倒下的位置过于靠近栏门,半晕半醒间,眼前略过去一片青蓝,恍惚地,他下意识伸手抓去。
像乞求。
铿——
一阵兵器冷铁摩擦声传来,电光火石间,魏不留斩下他半个手掌,前半截掉落在地上,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脱离身体,手指听从神经指令仍在蜷缩,随著轻轻拉过下摆,躲避喷溅而出的鲜血,衣不染尘。
他看向那大逆不道的罪人,视线却在触及那人脸庞时宛如被烫到般迅速移开。
任谁冷不丁见到张与自己七分像的脸都淡定不了。
魏不留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只是微微蹙眉,拂袖离开。
看看牢里的半身人,又看看活爷明明不认路又走得极为自信的身影,魏不留摇摇头轻叹声”造孽“快步跟上。
半身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待二人不见了影儿,像反应过来什么,啊啊呜呜叫,他张开嘴,才能看到里头空空如也,早被人割了舌头,徒劳叫喊片刻,声势不见丝毫衰减反而开始转向嚎啕大哭,也许是因为自己失去的半截手掌,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遭遇。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人。
诏狱无天子令不得进出,关押的每一和人也都留有案底详细记录,天子不信任自己的锦衣卫,只有老一辈对他还抱有忠诚与幻想,年轻些的胳膊肘或多或少往外拐,镇抚司早就被拐走一个了。
有人好办事。随著没少借魏不留镇抚司职位之便为自己谋私,诏狱在他帮扶下一点点落到魏不留手里,大理寺查案时看到什么看不到什么都由他来决定。
天子要杀的,他能保。
天子要保的,他能杀。
权力争夺在暗中进行,毒蛇已绕颈,天子应该庆幸自己身边还有群爱玩命的疯狗保护,庆幸自己坐的足够高足够远,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好方法既能吞下肥肉又能全身而退,也没想好天子驾崩了怎么收场。
清流派看不惯他的作风,世家在朝堂上和稀泥,他离京两年吃了个大亏,夹在中间颇有些骑虎难下,如今圣上念及他扫除南太傅残党的情和一手好字好画,给他圣宠傍身,朝堂上才勉强三足鼎立,三方扯皮起来皇位自然稳固安全,政令呢?
大家互相使绊子又能比一党独大的场景好到哪里去?
他太需要一方势力协助加入来打破这场僵局了。
魏不留停在一间牢房前,拿出钥匙打开牢门。
草席上有位中年人盘腿而坐,白色囚服并不肮脏,胡子留成长须梳理整齐,牢狱之灾在他身上看不出太多痕迹,想来有被好好对待,他听到来人动静,悠悠自浅眠中转醒。
中年人有股读书人特有的气质,温沉内敛,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亦不改,他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魏不留,直接看向后方比上次相见时穿着更加华贵的人。
“大公子又高升了?恭喜。”中年人语气平静,嘴角微扬,眉压眼微阖。
他看着随著的表情像是在纵容一个玩闹的孩子。
“南栩死了,”随著单刀直入,“大半年前吧。”
中年人脸上错愕一闪而过,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干的?”
似乎听到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随著瞬间来了兴致,意味深长看着他。
“猜?猜对就放你出去。”
中年人避开他的目光,沉思不语,说不想出去那是不可能的,谁蹲一整年大牢也不会多淡定。
莫名其妙关他进来,又在一年后莫名其妙来见问出个死亡二选一的问题,为什么?以及南栩又是为什么死了?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巨大的信息差让他不安,他在心中将自己平生所作所为尽数想了一遍。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方才快步赶路的人突然有了无穷耐心,彷佛只为一个莫须有的答案专门前来拜访,无理取闹。
“你做不出这种事来。”中年人试探道。
随著认真想了想,随即笑道:“半对吧。”
他说罢侧身让出来牢门,魏不留将钥匙串在手里转个花,又换了一把上前解开中年人脚上镣铐,叹道:“走吧。”
中年人还在那句“半对”里恍惚,见狱头子当真放人,坐在原地半分不敢动。
“还要我请?”随著一侧头,笑容更甚。
监牢内本就幽暗,处于地底连天光也透不进半分,全部仰仗内部烛灯照明,他站了个好位置,烛光摇曳时堪堪照亮他小半面孔,年少时笑起来像藏匿星河的眸子里如今星光流散,成了片要吞噬魂灵不见底的黑渊,刚好与监牢相衬,形如催命鬼魅。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怒无常不可理喻的?中年人不清楚,印象里的少年不仅身高与年岁涨了,给人的压迫感也与日俱增,无论曾经多么熟悉的人来见都难升起亲切。
现下走不走可不由他选。
“您为何应?南小公子听到要难过了。”魏不留耸耸肩。
北镇抚司里自然有他屋子,魏不留外务多,不常待着,他安排好后事一进来就看到那人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干艾草,点燃了熏衣服,在北境为皇帝出生入死时也没见这人多洁癖。
“谁知道呢,明日我差人送些熏香放这儿。”
随著穿好大氅,艾熏过后勉强遮住浑身血腥味,他推开门脸又瞬间拉下来,表情无比凝重。
“魏不留,牵马来,快。”
此时天色擦黑,月亮都升起来彰显存在感了,东方最后一抹余光马上要被黑夜吞没,从北镇抚司到府巷路畅通也要纵马奔袭一刻钟,眼看就要“天黑前回不来”。
魏不留当真以为出什么急事,赶忙把马拉过来,随著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彻底放速,马儿嘶鸣一声掉头狂奔冲出北镇抚司。
府里,南吾牵着云间雪玩的正高兴,中途有人专门送小马驹用的辔头来,云间雪初来乍到辔头作用更多在于方便牵引与装饰,天房马特有的曲颈与立尾跑起来优雅又漂亮,它好似知道去展示自己的优秀,昂首阔步在雪地上踏出又深又重的蹄印,换来小主人一声声夸奖赞美。
忽地,云间雪直挺挺立在原地抖耳朵,任由南吾怎么拉都如蹄下长钉,止步不前,甚至抗拒的开始后退。
南吾喊它,云间雪干脆低头刨蹄子,假装听不见,后头追来的婢子们到跟前也放下手里东西整整齐齐跪了一地。
冬天,哇凉。
不会吧......
南吾看着面前地上被灯光反映出来的一道模糊长影,干咽了口唾沫,莫名心虚,僵着身子缓缓转身。
风雪夜归人手中提了个食盒,面无表情和小崽对视,又面无表情的把食盒往小崽怀里重重一放,二话不说独自回屋。
南吾拽起来个婢子交代:“温上,一会儿吃,云间雪牵回马房。”食盒塞给婢子,他小跑起来追人去了。
房屋门轻轻打开又掩上,屋内一片黑暗,没点灯,南吾背后贴住门壁,什么都看不见。
“你在吗?”
他喊了声,无应答。
“在不在呀?”
他又喊了遍。
黑暗里亮起来点光,应该是人擦火折子点燃了根蜡烛,足够指引方向。南吾伸手在前方摸索,小心翼翼朝唯一的光亮靠近,跌跌撞撞却也真没撞到什么。
光亮附近,他摸到片柔滑,还附着着人留下的温,南吾反手攥紧,生怕人跑了,又把自己整个贴上去。
投送怀抱。
随著心里叹气,觉得自己没救了。
来时只担心南吾在家发脾气,特意买盒点心回来哄,腹稿在心里换了不知道多少版本,进来见到他玩得高兴,光觉得幸好找陛下讨来匹马做礼,幸好没生气,后知后觉也该借着为自己讨点甜头,师兄做到这份上还能有什么救?
他静默着,任由小崽在他身上胡乱蹭,大概看撒娇也没用,南吾扶住他肩膀干脆跨坐在他腿上,凑过来献上一个个细密的吻。
随著被磨蹭的忍不住,扣住人后脑加深这个吻,南吾不会换气,亲一会可以,久了就要缺氧脸红耳朵红。
今天倒是快,没等他推着拒绝,随著已经把他扯开,低头猛地咬在那截白玉似的脖子上。
“啊!”南吾吃痛叫了一声,不敢乱动。
再亲下要在冬天洗冷水澡了。
随著不怎么信任自己的定力,感受到唇齿下猎物的颤抖,让他难以自抑的逐渐加重力道,想要借此来平复心中那些长久的、不安的、无法言说又如浪潮般跌宕起伏的情愫。
他的小崽像张白纸,教什么学什么,说什么信什么。
他一边唾弃自己恬不知耻,一边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