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

    宫婢大惊,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女子睁着眼睛没有反应。

    恰好这时太子从殿外走进来,径直朝着床榻边而来。

    宫婢连忙见礼,太子点了下头。

    就近的宫婢颤颤巍巍声音响起,“殿下,沈.....沈姑娘眼睛....”

    这时坐在床前的裴颂看了眼沈清然呆滞的眼神,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睛怎么了?”

    “沈姑娘眼睛看不见了。”

    裴颂大惊,连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她僵硬的侧目眨巴着双目,她眼中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外界的声音,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来:

    “原来眼睛看不见了,我还以为没有掌灯!”

    裴颂定定看着她平静的双眸。

    男人将她抱住,两人绕颈而交。

    他灼热呼吸喷洒在她肌肤上,很烫,紧跟着沙哑微哽声量递到耳,

    “你别怕,赵氏一族至宝雪颜丹一定可以治好你,我将孟忱寻来为你治病。”

    赵氏一族至宝据说延续了数百年。

    裴颂岂可轻易拿到。再说她这副残破的身躯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用在她身上无异是暴遣天物。

    沈清然推了推他的脑袋,对他言,“我活着目的就是报仇,现在心愿已了,别无所求。我实非良人,你是将来的君主,为了你裴氏皇族得以绵延,去寻一个与你匹配女子,不辜负臣民、百姓,对得起你储君的身份。”

    “不必将它浪费在我身,不过是苟延残喘。”

    “太子殿下,你放我走吧!”

    女子一字一眼尽落入寝殿众人耳里,一字一言皆是真心。

    有多少捧着一颗真心的女子往太子身上扑。

    太子盛名在外,斩奸佞之臣,执掌皇权,这些年他肃清了朝堂中多少不法官员,在外奔走,利于民生社稷,功绩颇丰。

    外人提起蔺朝太子十分的赞誉,甚至直接略过皇帝这个君主,被世人奉为神明般的存在。

    对待别人杀伐果断,从不留情。

    按理说能拥有太子独一份的恩宠,求都求不来。

    沈氏之女弃若敝履,并不看重他外表,不看重权势富贵。本是无心人,原是一枝春,与纪府世子两小无猜,情意绵绵。

    太子殿下拆散有情人,强取豪夺。

    东宫传遍了,民间谣言四起.......

    一时间竟觉得高傲的太子有些可怜!

    此刻,裴颂浓眉狠拧就,忽地生出一种苍凉之色,“前半生我为他人而活,守着裴氏江山基业,爱世人,我也不过一介凡人,血肉之躯,有喜有悲,肩上的担子压的也曾喘不上来气。”

    “我是人,不是神仙。想为自己活一回,如若守护一人都不行,孤要这江山何用?”

    他身侧的小桉子简直惊呆了。

    他一直跟在太子裴颂身边伺候,从他继任储君以来,多年明枪暗箭,厮杀,他的权谋他看的清楚;小桉子没想到裴颂会说出这样一番气性之言。

    所有人皆知,裴颂会继承皇位。

    自古多少君主被美色所惑。

    裴颂不贪恋女色,此刻择一人抛却江山,不应出现在他身上,不合理!

    小桉子从来都是站在裴颂的角度思考问题。

    他说的可能不是气话。

    不知想到什么,打眼看了眼床榻上的女子又看了眼身前裴颂的侧脸,他眼眶微微泛红,抬手抹了抹眼角。

    沈清然并未相信裴颂的话,对此也无动于衷.

    ........

    皇宫——

    皇后宫殿中气氛凝重,轻柔的风声都能听见。

    赵昭有些头疼揉着眉心,她坐于榻上裙幅垂落在地,一身气势凛冽。

    “裴颂你是不是糊涂了?”赵昭扫向跪于地的男儿,神色锐利,“连宫中太医都别无他法,雪颜丹是有奇效,但不是仙丹。”

    “此药在太后手里,你杀死了她的弟弟,昨日你不是去找她了已经知道结果了,她又怎会双手奉上?”

    裴颂低头:“她答应留在我身边,并爱我。”

    “她为何答应你,你自个儿心里不清楚吗?”皇后无情捅着刀子,“她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才答应留在你身边,她知道自己没几日了,留在你身边也没关系。”

    “都是为了保全他。”

    “连她自己都不想活了,你为何还要如此?”

    裴颂抬头:“母后可曾爱过人?”

    这一句捅进皇后的心窝子,她瞬间便反应过来裴颂言外之音。

    “母后与父皇没有丝毫感情,没有体会过爱人的滋味,不懂儿臣心中感受。”

    皇后猛拍桌案,愤怒声音在大殿之上回荡。

    指着他:“你是爱她,可她可曾看过你一眼,将你一颗真心踩在脚底下”

    “颂儿,你是何等的骄傲,怎变成了现如今的糊涂蛋?”

    赵昭身为皇后,养出了一对出色的儿女,尤其是太子。这些年看着皇上与太后争斗的不死不休,太后时常拿捏着她,磋磨着她。

    刚当皇后时不谙世事,心性纯良。

    昭文帝爱这个,爱那个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刚开始有些企盼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不在乎了。

    与其说是不在乎还不如说心早就被伤透了,练就了一颗坚硬的心。

    她一直为太子的婚事操心。

    以前想在京城名门挑选一位匹配太子的千金 ,与他比肩,撑得起未来的国母之尊。

    沈清然很有其父之风,母亲当年冠绝天下。

    这世间还少能找出一个沈清然来,但行事作风都有些骇人!

    赵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太子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太子不是为美色昏聩之人。

    但凭着他对沈清然的喜爱,丝毫不介意她与纪子的过往亲密,若是在一起后会为她做出何种事?

    说白了父子俩骨子里留着一样的血。

    他比自己父皇好不到哪里去,说好听点是喜欢,难听点是贱。

    裴氏子孙的情路坎坷啊!

    别的嫔妃少有将孩子养在膝下,裴颂是她一手带到大的。皇后对他既心疼又无奈。

    “这几日本宫为你选了几名千金,才情并茂,无一........”

    裴颂黑曜石般的瞳眸像是无边的月夜,冷色染上眼梢:“儿臣不介意再多上一条罪名,母后尽管送人来。”

    “你这是与母后说话的态度,我看你真是疯了。”皇后乍然起身,气得骂。

    裴颂听见此话,审视起来自己。

    他疯吗?

    既然母后说他疯,他就是疯子。

    他一双丹凤眼深邃无边:“正因为祖母的成见,不愿意给药,儿臣希望母后帮一把,不然只能采取手段,儿臣万不能看着她死。”

    “儿臣告退!”

    裴颂丢下话,缓缓起身后朝着皇后弯腰作揖,离开了宫殿。

    颀长身姿渐渐消失在庄重殿宇。

    皇后着实被气到了,身边的老嬷嬷为她顺气,小宫女低头。

    裴时薇坐在皇后身侧,安抚她的情绪,与老嬷嬷一唱一和。然后顺势提及,“清然命不久矣,这对于皇兄是巨大的打击,母后~”

    “我只觉得皇兄可怜。”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这只是皇兄的气话。但是倘若清然用了雪颜丹说不定就起死回生了,皇兄会记得你的好,但是母后不管的话,清然一死,这将是你们之间永远的隔阂。”

    “母后~~”

    “您是否还是坚持您的意见?”

    皇后搭上裴时薇的手背,望着她:“小九,我看不明白你皇兄,他为何要将自己陷进一个死胡同里。”

    “母后,儿臣说句僭越的话。”

    “嗯?”

    裴时薇字字斟酌,“这些年儿臣瞧得清楚,父皇不爱您,您也不爱父皇,虽然外界称羡帝后,可儿臣与皇兄都知道的。皇兄原也未曾说错,母后您不懂这种感觉。”

    “若是言澈哥哥也这般,于我定是撕心裂肺的疼痛,犹如剜心。”

    皇后:“你以前不总说你皇兄对你严厉,可现如今为何如此向着颂儿?”

    “我与十一弟虽总觉得皇兄过于严苛了,但他却是待我们极好的。”裴时薇抬头,云鬓里珠饰微晃,“皇兄待我好,自小便敬他,心中的痛一点也不比母后少。”

    “退下吧,母后一个人想想!”

    *

    沈清然坐于梳妆台前,宫婢为她梳理着乌黑青丝,停顿下来忍不住大喘气。

    “怎么了?”

    “莫要瞒我,什么情况我都接受,说”她用着轻松的语气,莫名的威压。

    小宫婢瑟瑟发抖,老实说:“姑娘头上生了白发,就几根。”

    闻言沈清然一脸平静:“无碍!”

    沈清然扶着桌沿一点点起身,伸直了一双手摸在空气中,宫婢见状连忙扶着她的手,“姑娘你是要上床休息吗?”

    “不睡了,我想出去透透气,今晚的月色美吗?”

    宫婢看了眼她,不知道如何作答。

    “美。”

    “让我自己来。”沈清然推开宫婢的手。

    对于生命的终端她也害怕,会难过,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只能倚靠他人,像个废物。

    悠然的想起了小时看到的一幕——

    邬宫门人每每毒发,痛苦不已,宫主会让底下人观之。

    久远的记忆在她脑中盘旋。

    沈清然微微晃神,脚下不察腿脚一软,跌在地上。

    宫婢刚要扶她,便看到急匆匆过来的人影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裴颂揽她抱坐在床边,伸手擦拭掉她脸颊的泪滴,感受着她低落的情绪,鸦羽般的睫湿哒哒垂下。

    太子轻抬眼落在宫婢身上,震慑人心。

    宫婢吓得跪在地上,很是害怕:“奴婢该死,没有伺候好姑娘。”

    沈清然开口:“不怪她,是我想要自己走,然后走了神才摔跤,你莫要怪她。”

    “行了,下去吧!”

    宫婢松了一口气,踉踉跄跄走出去。

    “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气,你放我下来自己走。”

    裴颂将她放在地上,吩咐宫婢将她衣裙拿来,然后宫婢为她穿上。裴颂扶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外走,宫婢不时提醒她到了门口,到了台阶,注意脚下。

    院中有个不久前做的秋千。

    裴颂搀扶她坐下,然后顺势坐在她身旁,一只手绕过她肩轻搂。

    沈清然抬手接住夜风,双眼无神眨巴两下。

    裴颂侧目看她侧颜,然后视线转移下挪便看到她披散在肩头掺合在黑发里的几根白发。

    男人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头亲了亲她额头。

    “你别怕,我一定会治好你。”

    “我不怕,害怕的是你。”

    裴颂道,“对我是害怕,我很怕很怕。”

    沈清然伏在他胸膛,鼻尖满是他身上的檀香和他浓厚气息,她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

    许久过后,两人只是静静的,没有任何言语。

    起了风后,裴颂将她带回寝殿。

    皇后思索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帮助太子夺药。

    这次赵昭行事,她与太后撕破脸,在她心里是恨太后的。两个女人在宣光殿对峙,驱散了宫人。

    皇后言辞犀利,威逼利诱也很是锐利,拿捏着太后所短。

    皇后平日里瞧着温和,但其实是个很威严的人,一国之母自有其风范。

    药到手后她命人送进了东宫,自己处理着一切事宜。

    太医捧着雪颜丹研究,放在鼻尖下嗅,很长时间得出一个结果:雪颜丹的成分十足珍贵,其中有麒麟角、南疆早已消失的圣草........

    他不知道沈清然服下能不能救命,但定有奇效。

    众人此时都将目光投注在坐于床的女子,均想看看这赵氏一族至宝究竟如何!

    裴颂满脸高兴的望着沈清然,将金色的药丸取出两指捏着递到她唇边。

    “快些吃了,你的身子就会好了。”

    沈清然伸手接过唇边的药丸,却是随手一掷从手中抛了出去。伸手猛地一推他。

    他因为重心不稳被她推倒,往一边歪了歪。

    她情绪有些失控:“我不吃、我不吃,你为何一定要逼我,我不怕死,你让我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安生过完。”

    裴颂正了正身躯,然后将她扯入怀中将挣扎的她摁住:“它能救你的命,为何不吃?”

    沈清然用力推开他,伸出手胡乱打他,不偏不倚一巴掌打在裴颂脸上。

    宫人看向太子的脸,连周遭空气都安静了些许。

    “我连活都不想活了,你何必要再逼我?”她整个人都有些暴躁,将被子枕头往他的方向砸。

    裴颂被砸了个正中,整个人稍显狼狈。小桉子将药捡了回来递给裴颂,他两指捻着,抬头。

    她落了泪,顺着尖尖的下巴流入细颈。

    忽地她捂着心口,蜷缩在床榻上,随着轻咳口中溢出鲜红的血,弄脏了锦衾。

    裴颂大惊,一阵心慌意乱将她捞入怀中,伸手擦掉她下巴和唇上的血迹。

    她蜷缩在他怀中,小脸苍白无血色,纤睫无力垂下,瘦弱的身子脆弱的不堪一击。

    裴颂将药含入口中,托着她的后脑勺凑上,以口渡之。

    掌控着她的后脑勺让她没有挣扎的余地,撬开牙关后卷着药丸送下,然后利落的接过一旁的水喂下。

    裴颂盯着怀中女子,威胁:“你给孤好好活着,你的命在我手,若是再寻死觅活,本宫就杀了纪衍,灭了定远侯府。”

    他威风凛凛,太子气势很足,却让人感觉出来他的难过。

    身体一股暖流顺着四肢百骸游走,她也不似方才那么难受。

    沈清然推他,“你走~”

    裴颂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掖了掖:“你好好休息。”

    裴颂出了寝殿,困意席卷而来她闭上了眼睛,宫婢太医照顾着她,太医勤给她把脉。

    她醒来后太医询问她的情况。

    沈清然将手在眼前探了探,告诉他能看到些模糊的影子。

    “我方才为姑娘把脉,发现姑娘脉象好得多,姑娘眼睛应是要慢慢才能恢复,一会儿我为姑娘针灸。”

    太医施以金针扎在她眼周,取了针后取过白纱覆于她眼上,系于脑后:“这段时间姑娘眼睛不宜见光,加上针灸敷以药定能好的更快。”

    她只感觉双目,丝丝清凉很是舒服。

    女子鸦青发丝落于枕上,双眼覆上白纱,露出半张精致白皙面容,气质清冷出尘。

    太医将沈清然的情况说给裴颂,他大喜而望。

    当夜裴颂安排好了一切,准备上路去寅川孟氏。

    翌日天明,太子来到寝殿——

    床上的女子听到动静幽幽转醒,头往外偏,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紧接着榻边一软。

    “清然~”

    男人握住她搁在锦衾外的纤手,注目着她的面容,最终目光停留在她眼上覆着的白纱:

    “孤要启程去寅川孟氏,孟忱被他父亲扣在家中,没办法孤只能亲自去,他医术高明,定能为你治病。”

    孟忱......

    当初在崖底就是他为纪衍哥哥治伤、接骨,他的确医术高明,就是性格古怪些。

    那时她记得,孟忱说有缘会再相见。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竟是裴颂的兄弟。

    “五日,最多五日孤就可以回来。”太子高傲的头颅低下,唇贴在她手背上轻吻,“我走的时日,言澈会来照看你”

    “小九会来陪你,你不是很喜欢小九吗?......你便让她陪你说话解解闷。”

    沈清然拉着他的手,满是无奈,“你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到头来不过是白白费劲一场。”

    “相信我,清然你相信我。”

    裴颂俯身握住她双肩,将头伏下贴在她光洁额头。

    两人面容相贴,他轻轻吻她朱唇之上,一触即离:“我一定会治好你,等着我。”

    男人起身,转身离开寝殿。

    沈清然双目不能视物,却凭着耳力听见男人离开的脚步声。

    女子如青葱的玉指抬起,抚了下眼上白纱,嗟叹一声后将身子转向里,四肢蜷缩,看起来弱小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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