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边数两个城的地方还在吃着凉瓜,他们这儿却已入了深秋。北边不比南边,冬冷造访得快,寒潮像是不要银元似的把这小城吹得鼓鼓囊囊。
街上见不着人影,一绺巷子里却是热热闹闹,打得一片火热。
那戏台子搭得精美,瞧得出班主子的阔绰:红绸彩缎、轻纱绫罗遥挂东西,地上扑了红毯子,杆上还掀了红幕头。瞧那人儿未露面声儿却咿咿呀呀传来,台下看客击掌邀约。见那红布撩开一角隐见冰肌玉骨压水袖,便是人声鼎沸、歌舞升平。
瞧那乐工猛敲一锣,眉角飞昂,看客们便止了呼吸蓦然瞪大眼————原是各路人才齐齐登场。
你来我往间,唱尽贪嗔痴。
......
一段名景闭,主人公坦了心底。
喜极而泣之感溺入看客眼耳,破天叫好振聋发聩。但见那名饰主角苏三的角儿作了礼,随后协同另一位饰作官爷的角儿一同施施然退居幕后。幕外叫好不绝于耳,不过叫的最多的却是个人名儿,曰是:
茛青衣。
青衣属旦角,是个女子唱的角儿。方才唱的那《玉堂春》里的苏三苏娘子便是这曲的旦。没成文说是旦角必得要女的唱,这茛青衣,就是实打实的一个男儿。
进了幕,就围了一圈人上来,嘘寒问暖递捂手瓶子。两三的脸上还挂着粉白,角线勾了一半便跑了过来,看着滑稽。挨遭了笑戏才反应过来,匆匆和茛四打了声招呼便捂脸跑开。
逃了问候,茛四跑去了里屋子————戏班子并非是借的人家场地,这一块宅子被班主给买下来了。
他给班主子赚了不少银钱。怎么个不少法子呢?约莫是能够在香城买两三府宅院。所以他住的地儿风水极佳,比班主的那间还要好些。虽说屋内空间大,但物件儿少,因而人气稀薄,人推了门进去常会怀疑里边没住人。
戏服和凤冠还没来得及卸,拖在身上笨重得紧。解了衣衫还得慰烫平整挂起来,一番下来又得耗个半天。
这事儿本可以由别的人来做,毕竟茛青衣是戏班子顶梁柱,是红遍了香城的名角儿,怎么说干活儿也论不到他。
但茛青衣是个怪脾气,人都说他只有在戏台子上才像个活人,下了戏应付几句话就直奔自个儿屋子。就连戏服也是不肯旁人沾染的,否则怕不是得拼命。
人们只当这些才人多少都有点怪癖,毕竟凡天才似乎总得有那么一两出与众不同。不过虽说行里行外都是对他清一色的夸赞,但谁晓得背后有没人议论他是个怪胎。
门木挨遭了石子儿击,沉闷痛叫两声后又归于平静,也不知道是班子里哪个不顺鸟的小婢养的。茛四正卸着角线和红粉,脸上鬼画符似的交织黑与红。那修得极细的柳叶眉一挑,眼珠子瞥了眼门便没再理会。红妆擦得差不多时,那石子儿又锲而不舍地扔起来,撞得噼里啪啦。
茛青衣蘸水润了润脸,右肩上搭着巾绒布,边接着下巴尖儿上滚下来的水边走向窗子。“唰”地推开那玻璃就见着那坏小子左手抓着一把石子儿右手正捏着一颗蓄势待发。
“傻贝儿贝儿,再扔你奶妈就得掀你脸面了。”茛青衣牵起唇角,拉出个不善的弧度,等到瞧见那僵在原地,捂着脸蛋子和头不敢动的坏小子后才敛了笑意,归寂于一副又冷又傲的容色。
那小孩儿约莫十二三岁,个头矮小,背有些佝偻,估计是小时候就长歪了,后来也没能掰得正。吃得应该也不好,瘦得跟个黄皮猴子,好像风一刮他就能给飞了。就这样的傻贝儿贝儿,怎么看怎么败坏班子形容,能留这儿纯是因为这家伙也能凑个丑角儿演演。
就说方才这一出精美绝伦的《玉堂春》,原剧本可长哩,班主子怕累着了名角儿,损他嗓子,曲子就分了两天来唱。除却看客们今日看的泪眼汪汪的一段,昨儿个唱的前三段还有片苏娘子遭那正房太太陷害的事儿。这《玉堂春》事态百转千回、一波三折,有道是:
妓儿有情绵少郎,恶鸨骗卖作妾商。
正房心妒毒三娘,误害其夫贼告状。
冤妇含泪上厅堂,谁料知衙为卿卿。
藩司臬司助调审,洗冤女儿上花轿。
这丑角儿啊例比媒婆子,本就是个讨人笑厌的腌臜人物,看客瞧着男子演出来更加有趣,戏班子就多安排些男子演丑。抹那夸张至极的红腮帮子,皱巴蜡黄的老脸上是状似观音菩萨掌心下善才童子红扑扑的脸蛋儿;白面糊可劲儿了地沾了眼鼻,活跟长了白毛的鬼怪;指甲盖儿大小的毛痣就那么往嘴边儿上一贴,衔支艳红的花儿便粉墨登场。
得嘞!活生生一痴傻,笑死了看客,个个儿捶桌打滚,准保台下人仰马翻。
傻贝儿贝儿今天没戏演,就在后院子里乱转圈圈。昨儿个他的戏给唱完了------是反串的那善妒的正房太太。如今就清闲得很,东转西逛就偷摸着绕进了茛四的院子。
傻孩儿没父没母自然没谁施舍个姓给他,更何况班子里谁也不愿意带着个拖累,就一直傻孩儿、傻孩儿地唤着。
从香城的初秋入深秋过渡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悄无声息。在窗边上没站几会儿脸上的水珠子就冰凉凉,绒布巾擦过去留下发白的一道印子,风吹着生疼。傻孩儿半天杵原地不声不响,像被风吹定住了。茛青衣没那个好心和闲心,抬了胳膊就要关窗子。傻孩儿终于挣开了风婆子的咒,撒腿向茛四那儿跑。
得亏得没几步路或者老天爷眷顾傻孩儿,那窗子关的时候给卡住了,木头棂子刮在刷了层水泥的窗台呲出牙酸的声响。
————傻孩儿还是闯进来了,还是爬得窗子。
“大白天做贼呐?不走大门走窗子。”茛四睨着蹲地上拍衣裤的娃,说话听着带些讽。没法子,茛公子长了副漂亮脸却是生就一口刻薄嘴。除非说戏,说甚子都跟带了嘲。
傻孩儿毕竟是孩儿,小年纪也不跟这怪人计较,抖干净了灰就从茛四桌上顺了个橘子塞兜里,瞧的茛四“啧”了声。
“你要关了窗,任我喊破嗓儿你都不会给我开门。”小孩儿语气笃定,看了茛四一眼后手又不安份地摸上了桌上的最后个苹果。
茛四心里冷笑————那墙边儿挂了根棍子就是用来防小毛|贼的,坏小子狗改不了吃粪,到哪儿都戒不掉顺手牵羊的糟习惯。小孩儿手都摸上苹果了,结果被棍棒猛一敲立马缩回了破破烂烂的袖子,捂着兜里的防备盯着茛四。
那棍儿没敲他手上,给敲苹果上了。皮肉都没破点儿可见力道放了十成水。这是压根儿没见得要真打他,吓吓罢了。不过倒也算这傻孩儿机灵反应快。
量他也不敢再偷拿。茛青衣瞧他就疲乏,捏了捏眉心就转过身子去晾布巾。回来的时候傻贝儿贝儿还待原地,只是边上落了一地橘子皮。手里捏着的最后一瓣儿。估计是剥皮时手上没个数,橘子被抠得坑坑洼洼。
傻孩儿忘性大,上分钟还跟他抢苹果的仇下分钟就抛去了九重天上。茛四一时望着他递过来的橘瓣儿有些愣着了:“给我的?”
傻孩儿鼻子里哼了声算是应了。
“借花献佛用不错,”茛四接过汁水乱滴的橘瓣儿往嘴里塞,“就给我留一瓣儿,小小年纪这么抠门儿?”
傻孩儿没应,低头扒手指头。
“班子绕了半圈儿到这就因饿死鬼赶投胎,临时候过来享颗橘子?”茛青衣腰往桌边儿上一靠斜眼瞥他,“没事儿就滚蛋,待会儿还得吊嗓子,再扰我掀你嘴巴。”
小孩舔舔嘴唇,不理他的恐吓,自顾自说:“刚走西边儿过来又听见周常青那婊在念念你。”
茛四站原地默不作声,盯了他半晌,瞧他还是一副痴傻相,心里陡然就不是什么滋味儿,上前了两三步用力把那不听话的窗子给掰关上了。
“胆儿肥了,周常青也敢骂?不怕他大半夜闷死你?”茛四环着胳膊看那缺心眼儿的小孩儿又开始啃手————估摸着真是上辈子饿死的,嘴上半分钟歇不下来。
傻孩儿耳朵皮了,没回话,反倒接着自个儿说的上句话说:“周婊|子一听你要去大剧院给那些少爷小姐们唱曲儿心里就不愉快,嘴上唧唧歪歪比婆娘还怨,可不就婊。骂个实话还不给说的?”他眼睛瞧着茛四疑说他虚伪做作。
虚伪做作的茛青衣觉得好玩,明骂他没心没肺,这玩意儿不计较只当茛四放屁,哼了声没吱吱。
“等回来给你带吃的,准保是你八辈子没享过的山珍海味。”茛四道完,手就扬了扬让他滚。
傻贝儿贝儿没再赖着,看了眼桌上那红皮苹果后,才去开窗子。茛四把他给扒拉下来,轻轻往他脸上一掀,骂道:“瞧你这穷酸相儿!难怪人说你天生是个做贼的命,不走大门楣偏走这腌臜巷儿!”言罢又给他脑门儿上小心招呼了一巴掌。
“人说甚就甚?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畜生了啦?腿给折了,门不会走啊!”
小孩儿鲜见那刻薄又风度翩翩的茛公子大骂人,矛头指的还是他自个儿。刚趾高气扬的底气儿瞬被抽了个干净,屏着鼻息用嘴小口吸气,结果在茛四又想开嘴时适时打了个响亮的嗝,救了他性命————茛公子拉架势动嘴皮多得是要人半条命,莫叫人头重脚轻、天昏地暗是万不会收手,更别谈留情。
茛四头又疼起来了,亲自上前把那苹果往傻孩儿手里一塞,半话没撂————只把门一开,把人一送,半点儿不拖泥带水。傻孩儿捧着苹果蹦蹦跳跳跑远了,也没施舍个眼神给茛青衣。
茛四边骂着“没良心”边闭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