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夕阳慢慢移到西方,橘红色的太阳,散发出柔软的光来,透过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照耀在江与城的脸上。
他站在窗前向下看,二十层的楼高让楼下的行人小的如同蚂蚁一般,让人看不清是何模样,更看不清是何表情,是悲是喜。
这事儿是他的错,原本他就该告诉顾北的。或者直接隐瞒到底。
顾北这个人向来苛待自己,无论什么事儿,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周楠的事儿,他定然会归结到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的到来,才会导致周楠的消失。
江与城转过身,看向顾北道:“其实,周楠并未跳楼,他还存在也未可知。”
人的灵魂和意识到底是什么,科学至今都没有确切的解释。如果只是细胞的堆砌,那顾北和他的穿越是因为什么?如果意识真的能随意转换,那故去的人,也许只是换了一个存在的形势也未可知。他们就存在于空气中,花朵中,云彩中….像是看不见的精灵,以自己的方式随游。
那周楠还在大脑的某个角落,或者穿越到了其他人身上,穿越到了其他时空,换了一种方式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这样解释显然无法让顾北信服。顾北眼神悲戚地看着江与城,他只看了一眼便错开了目光。
他知道自己向来缺少共情劝慰的能力,于是拿出手机请求外援。
“先别想了,盛林约我喝酒,一起吗?你不是喜欢他?”
“我不想去。”顾北有气无力,更何况,上次就是喝多了以后才…穿越过来的。
不过…万一他这次喝多了,能再穿越回去呢?万一呢?穿越回去,就能把身体还给周楠,回道自己原来的世界,让自己的生活回归常态。这一闪而过的想法,在此刻像是救命稻草一般,给了顾北安慰。
因此他转而答应道:“算了,我还是去吧。”
“嗯,好。”江与城看了一眼手机,花盛林回复了个“好。”
江与城开车,带着顾北去仁济医院,怕顾北胡思乱想,他开了音乐,想让顾北放松一下。
结果音乐一响竟然是李查理的歌儿。
江与城赶紧关了,车也到了仁济医院门口。
“顾北,你…先去医院找盛林,看看他忙完了没有,叫他出来,我找个停车位。”
“好。”沉浸在思绪中的顾北,没多想,下了车。
顾北熟门熟路来到花盛林的办公室,门微微开着,传出对话的声音。
顾北收回推门的手,等在门口。
“你这个孩子,你什么态度啊,这是花家的医院,我怎么也算你的姨妈,你现在名字都没有在花家,说到底,你就是个外人。现在只不过是让你把一部分管理权让渡,家里人帮你一起管理,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顾北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是女人声音尖利,一不小心让顾北听了个完整。
听见这话,原本想要退后的顾北停住了脚步。
听见花盛林回道:“张女士,医院如今实行的是竞聘制,您儿子如果真有能力,可以过来应聘,若符合医院的招聘需求,自然会被录取。假以时日可以走上管理岗也不一定,但是你说的这种方式,仁济暂时没有。”
花盛林的回复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即便能听出几分不悦来,依然不失风度,这样的语气,显然镇不住单纯过来找事儿的女人。
“你个假公济私的混账,当时姐夫就不该把医院给你…”这张女士说到气愤处,扬起胳膊就要打。
“住手!”顾北一下推开门,抓住女人的手腕。
“顾北!”花盛林惊讶。
“嗯是我。”顾北甩开女人的胳膊道:“这位女士,打人犯法。殴打医生属医闹,扰乱社会秩序罪。你留案底了,你儿子更不好找工作。”顾北轻轻说道。
“你谁啊。”女人吼。
“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位大娘,您怎么脸皮这么厚呢。把您的脸皮堵在这儿,我觉得比墙管用,再喊多久,别人也听不见你撒泼。花医生的爹给自己亲儿子经营权,您在这儿惨祸什么。再说了,七年前这家破地方还名不见经传呢,现在经营的这么好,想着过来收粮食了,您脸怎么大呢。要我说,您真想表示自己长辈的范儿,那就把这几年股份收红,全都打回来。”
“你!”张女士被顾北气的脸色通红。
“这世界上怎么这么多不要脸的人!站在别人身上吸血,吸的心安理得,毫不愧疚,偏偏你们这种人作威作福过得比谁都坦然,真是不知道你们的心到底是怎么长得,也是红的吗?还是根本就是没有心。”
顾北骂得狠,声音却不高,骂到最后,声音甚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
他气得很了,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甲陷进了掌心肉里,也不自知。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下了顾北身边,“顾北,冷静。”
顾北抬起头,看见江与城的脸。
江与城刚拐到办公区,就听见了争吵声,他见过花盛林这位继母的妹妹,自然能猜出发生了什么,“张女士,之前,针对医院的归属问题,盛林好像跟您说过可以直接联系他的律师。如果您又忘了,我不介意跟您的姐夫再去谈谈,届时,兴许话一多,你强制夺来的股份还能不能保住,就不好说了。”
“我….这都是我们的家事,我找我的外甥谈就行,何必扯上什么律师,既然盛林他不愿意,那我…那就算了。”张女士拎着她的鳄鱼包哒哒地走了。
顾北坐在办公椅上,平复情绪,半晌才说道:“对不起江医生,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怎么也算是你的亲戚,让你难做了。”
“怎么会,还得谢谢你。”花盛林笑了笑道:“也多谢与城,走吧,喝酒去,为了感谢两位侠士拔刀相助,今晚酒水我买单。”
三人收拾情绪,来到酒吧。
门童推开门,悦耳的歌声便闯入耳朵,三人跟着酒保进来,一个巨大的楼梯跃入眼帘,豪华的水晶吊灯置于中央,一位身着红色晚礼服的女歌手站在楼梯上,正唱着歌儿。看模样非常眼熟,好像真是个常在电视中露脸的歌手。
但是江与城和花盛林并未在意,跟着酒保通过侧梯,上了对面二楼,进了雅间内。
这里视线正好,能将对面的歌手,楼下的热闹囊括其中,又不太吵,是个真正的VIP包间。
包间墙上就是一墙的各色酒水,但显然都不是江与城和花盛林喜欢喝的,“上次存这儿的酒都拿上来。”、
很快,菜肴和酒水一一被摆好。
江与城给三人都倒上了酒。
很明显,三人的情绪都算不上高,无所谓谁安慰谁,更像是三个天涯沦落人。
三人举起酒杯,互相看了一眼,就忽然都笑了,笑的莫名其妙,但是却都互相懂得。
江与城从小被爷爷、被盛邦逼迫着长大,说一句揠苗助长也不为过,因此他情感缺失,只有伙伴,没有什么朋友。花盛林是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
若说遭遇“穿越”重创这件事儿,他想和谁说,只有花盛林,或许能说上一二。
但是此事儿偏偏又没有办法倾诉,跟谁说,谁便会怀疑人生,陷入和他一样的痛苦,又何必呢。
江与城灌下一杯酒问花盛林:“盛林,你相信命运吗?”
花盛林皱眉:“这不像是你会问的问题。”他们做兄弟这么多年了,他当然也能看得出江与城的情绪,知道江与城近来定然是遇见什么事儿了。作为朋友,江与城若跟他说,他就倾听,给他建议,若是不说,他不会追根究底的问,这是这么多年他们相处的默契。
因此没等江与城解释,他便说道:“信,但是若说全然信也不尽然,我相信事在人为。人的想法和行为,有很大的随机性,或许一个人重活一次,不,若是一个人能有机会重做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不仅他,或许整个世界都会全然不一样。也就是人类版的蝴蝶效应。所以命运是什么呢?是没有机会重来的唯一结果。它是绝对的,但是又是相对的。我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表达清楚。”
“能,我听懂了。”顾北道。
“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对花医生,一个人的改变,一个决定的改变,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导致所有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顾北赞同地和花盛林干了一杯。
而后他自顾自又倒了一杯道:“所以啊,一个微不足道的改变,也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台阶上的女歌手,换了歌儿,走到高台上唱着“我和你漫步在河畔,北极星你说,抬头看,会和我一起陪你,直到永远。”
轻柔的情歌流淌,是郁星阳的《告白》。
顾北没有心情听,花盛林倒是听得认真,手轻轻搭在桌上,手指随着歌声轻扣,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好似是在专注地聆听,又像是在回想。
“花医生。”顾北叫了他一声,他的眼神才忽然聚起光来,仿佛于虚空中找到了锚点,紧紧看着顾北。
“花医生,喝酒啊。”
“好。喝酒。”花盛林一口喝干杯中的残酒,忽然道:“其实,刚刚从剑桥回来的时候,有很多医院开出优厚的条件,让我过去,你们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跟这些人纠缠。换个战场,成果也许比在这儿更可观。
花盛林说道,“我只是,不想让我祖父、我母亲的产业拱手让人,我只是不甘心。”
现在轮到顾北发表观点了,他说道:“花医生,你是他们的儿子,人生也是你的人生,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是应该的。你争家产也是应该的,你报复他们更是应该的,”
是应该的,他有选择的权利。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让花盛林积压的情绪,瞬间有了释放的出口,这么多年,他不放过花家,也不放过自己,经常性地觉得自己的坚持可笑又没有必要,因此痛苦加倍反噬,但是“周楠”跟他说,这些都是应该的。他的坚持有意义,花盛林瞬间如释重负。
他看着顾北,想起顾北挡在他面前,护他的模样。两个身影重合,好似和脑海中某个模糊的身影融合,在“告白”的音乐声中,心脏也跟着节拍跳动。
就在他准备向“周楠”问出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话时,江与城拍了拍“周楠”的肩膀,将他叫了过去。
他凑到江与城身边,听见江与城说。
“你也是,顾北,周楠有他自己的选择,你说的,每个人都有资格选择,所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求仁得仁也是另外一种程度的圆满。你没必要背负着别人的人生生活。那不是你的责任。顾北,不要让自己那么累。”
顾北醉眼迷蒙地看着江与城,几乎要栽倒在江与城的身上了,“可是,他是因为我…”
“不是,如果有因果,那因也不是你。我们会一起找到原因的,好吗?”
可能是江与城说的太坚定,坚定到顾北也被迷惑了,他跟着点点头,“好,我相信你。”
这场酒不白喝,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三人喝的都不少,顾北醉得尤其厉害。
花盛林还有意识,非要送顾北回去,江与城让代驾将人“绑”回了家。
江与城送顾北,两人一起坐在后座,代驾升起了挡板,给客户隐私。
顾北靠在江与城身侧叫他:“江与城,江与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北已经不再句句恭敬地叫所有人都叫的“江总”,而是经常性地喊,很少有人喊的名字,他完完整整的叫他江与城。
江与城点头应和:“嗯,我在。”
“七十万,我可以不还账吗?那是周楠的钱,我想,留着钱,给奶奶养老。”
“嗯。好。”江与城点头答应,顾北又叫:“江与城江与城。”
在江与城一声声地应和后,又不说话了,半晌才带着哭腔道:“我好难过啊。”
“难过什么?”
顾北又不说话了,又等了半晌,他忽然问:“江与城,我不想在这儿,我想回去。你说,我还能回得去吗?”
江与城这次却迟迟没有回答,等他想到答案时,转头,发现顾北早已靠在后排,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