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不知道我留下的文字究竟算不算文字。

    这些刚创造出的字符,经过我们不得要领的交谈和比划后堪堪被归纳总结好,还没来得及得到普及,新的异变就开始了。

    没有记忆的我们曾试图在这里创造出全新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文化。

    但显然,时间长廊没有允许我们这么做。

    它一如既往地展示着对我们的森森恶意。

    变成怪物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地狱里东躲西藏。

    而我自己——

    我也开始异变了。

    关节处的骨刺已经影响到我的十指开合,但好在还没有完全将我的手侵蚀。

    抬手间骨刺会被时间长廊的光照成半透明的样子,我甚至还能窥见骨髓在其中流淌。

    能够观察自己骨头的机会实在不多,我苦中作乐拿这些骨刺用来挠背抓痒,不得不说它们延长的尖端确实比指甲实用。

    今天的时间长廊依旧分辨不清日夜。

    我第264次尝试着拽了拽这本不属于我的构造,指尖传来的剧痛再一次打破我的侥幸心理。

    这是属于我身体的构造。

    滋生的恐惧在血液里蔓延,我吞咽着加速的心跳,努力强迫自己去看其他东西,让思维扩散到除身体以外的地方。

    身边……

    结伴同行的那位刚才再一次被长出的尾巴绊倒,然后跌跌撞撞爬起来,向我怒骂他有一种肛/门排泻屎一半未能夹断,从而被迫拖着屎跑来跑去的恶心感。

    他已经骂过无数遍了,但我的面部肌肉依旧牵动我的嘴角做了我已经遗忘的动作。

    这个可能符合人的动作转瞬即逝,我听着远处再次传来的凄厉惨叫,脸上的肌肉逐渐僵硬。

    这些像屎一样黏在身上的异变到底不是玩笑。它们是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的昭告着死亡降临的倒计时。

    不,不是死亡……死亡是我们无上的嘉奖。

    这是我们罪与罚。

    ——未名《时间囚笼》

    装甲车的电磁悬浮细微的嗡鸣能够驱散小型灾厄,奇怪的节律随着音波扩散蔓延,振动带起沙层表面细微的颗粒。

    霍普托腮望着车窗外的风沙,面前桌板上的药已经被放热了,在玻璃杯外凝聚了一层水珠,安静地滑落。

    整个车厢寂静如无人之地。

    在黄沙上行驶的车队没有尽头,电磁悬浮让他们的迁徙尽可能做到了悄无声息。

    霍普这一辆载了太多新生力量的装甲车行驶在中间,是对他们的特殊照应,也是让他们作为中心实验室人员的最后一层护卫。

    车队偶尔会换位置改变队形。那辆被层层保护的实验室车辆再度和他们擦肩而过。

    霍普的视线落在那辆车后面厚重庞大的拖尾箱上,唇一点点抿起。

    那里面关押了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过于频繁的窥探让霍普不得不屡次接受纯白怪物的生命原液,过多的金色原液流入血管,再被侵蚀焚烧殆尽。

    如此往复,到最后霍普自己都分不清流淌的血液究竟来自己,还是有怪物的原液残存。

    然后在某一天,霍普发现,随着原液一起流淌进他身体的,还包括属于灾厄的情绪。

    恐惧。

    无止境的恐惧。

    恐惧包裹着纯白怪物的全部。

    包裹着它周围无法被辨认描述的一切,生命源液的流失,和忍受侵蚀的痛楚……

    这些恐惧只是随着原液流过来丝毫,却厚重的仿佛要摧垮一切获取它的理智。

    霍普抓着自己胸口衣服的手渐渐松开,手上青筋盘虬错结,彰示着他平静表面下无法冷静的内在思绪。

    有那么几个瞬间,伴随着血液里恐惧的尖啸,霍普几乎无法分清主宰他的究竟是谁。

    如果只有他自己,那么究竟为什么,他会跟着身体传导的情绪一起对这个世界感到惧怕。

    “霍普,记得喝药。”

    芙兰雅小声在边上提醒霍普。

    这姑娘少见的没有黏着霍普,从迁徙开始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后排望着窗外发呆,脸上的忧思几乎要凝聚成实质。

    霍普被喊回乱跑的思绪,用力闭了吧闭眼,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脑子。

    他端起温热的药一饮而尽,随后转头看向又开始走神的芙兰雅。

    霍普是想着给自己找点事做,来防止自己被血液里残留的情绪影响。但看着芙兰雅,那些安慰的话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知道芙兰雅消沉的原因——

    这次为迁徙车队断后的,是希德将军。

    令人敬佩的老将军在此刻依旧尽职尽责为自己选择了最危险的地方作战。

    迁徙开始时,霍普看到希德将军在一众反对的声音里坐进了最后一辆装甲车。

    希德将军那套为他专门设计的暗银战甲,表面的灾厄皮革被磨的锃亮,呼吸间流淌着的能量光芒依旧闪烁,就好像老英雄不曾迟暮。

    但希德将军毕竟还是老了。

    战甲来自灾厄,带着不可避免的对身体的侵蚀,这也是芙兰雅担心的根本。

    希德将军本身就因为年轻时超负荷作战留下了一身无法被治疗的侵蚀后遗症,过高的侵蚀值让在他三十岁时就被研究院强行限制了战甲的使用次数。

    某种程度上,希德将军也正是因为研究院的限制令,才获得了护卫队里少有的长寿。

    而此刻,催命的战甲就穿在老将军身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下,甲胄缝隙间闪烁着象征生命燃烧的光华。

    腕带处显示侵蚀损耗的数字不停跳动着,希德将军挥手止住几个下属的劝慰,抬头望向窗外。

    常年的皱眉在他眉心留下了过深的沟壑,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过于严肃。

    几个下属都是跟着他比较久的人,自然能注意到将军的面色此刻有些肃然。他们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担忧的目光在窗外和希德将军身上游移。

    这次的兽潮来袭实在是太突然了,一切准备都很仓促,被装载在装甲车上的探测仪性能不如以往的稳定,范围总在或大或小地跳动。

    此刻恰好是探测仪范围最小的时刻,绿色光圈扩散着,范围内只有在往外逃窜的微弱能量点,暂时维持着短暂的平静。

    “将军……迁徙的时间还久,您不能……”

    不能一直保持感应状态,本就衰老的身体细胞根本不足矣抵御战甲长时间的侵蚀。

    这句话的后半句被副将咽在口中,欲言又止。

    就好像只要他不说出这个结局,希德将军遭受的侵蚀就会少上几分。

    希德将军依旧闭着眼睛,战甲缝隙的光芒不减反增,如同还未死去的灾厄伏在他身上,疯狂窃取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将军——”

    “一级戒备!”

    希德将军突然睁开眼,同时锁紧的眉头让周围几个人一怔,反应最快的迅速按下紧急连锁广播键。

    同一时刻,车队里所有车的车内警告亮起,穿插在车队中间的护卫队装甲车迅速开出队伍,把载着民众的大巴车护在中间。

    无人机反馈出车队的戒备情况,但希德将军的脸色仍未好转,他带着人来到后仓,扣上面罩,接过下属递来的巨型密码箱。

    巨大的兽爪在后仓车顶打开的同时一起暴露在黄沙和阳光之下。

    希德把左手嵌入兽爪内部,末端在瞬间锁紧贴合住他的手臂,锋锐的骨刺从尖端探出,暴晒下仍闪着诡谲的寒光。

    这只兽爪与希德的战甲构材取自同一只S级怪物,历经半个世纪,蕴含的力量依旧恐怖如残暴的怪物未曾灭亡。

    曾经最强护卫队做好了战斗前最后的准备,但四周依旧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

    在面罩的视线加持下,他们甚至能看见表面颗粒被震荡出的音波形状。

    另一边,替护卫队的人搬运好战甲和武器,回到车厢的芙兰雅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宁静,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座位上。

    她闭着眼睛双手交握在胸前,默念着祷告词,却止不住身体的战栗。

    安静。

    通话频道里鸦雀无声,所有待命的护卫队站在夹着沙砾的狂风中,等待将军的下一步指令。

    无形的波自远处蔓延,探测仪的范围再次开始新一轮的扩大,鲜红的点出现在探测范围内,警报响起。

    希德透过战甲看着远处黄沙弥漫的尽头,沙层被狂风吹薄,暴露出里面步步向车队走来的人形生物。

    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黄沙遮掩下,人形生物张开覆盖在眼球上的薄膜,竖起如野兽般晶亮的碧绿瞳孔上,血色的光一闪而过。

    它勾起嘴角,发出的声音是字正腔圆的人类的语言,转瞬被狂风卷碎。

    “托你的福,我找到它了。”

    “特级戒备——”

    老将军轻声下达命令。随着他呼吸的频率增快,附着在左臂的兽爪骨刺寒光乍现。

    暴戾的能量撑开暗银战甲上附着的鳞片,竖起的鳞片细微嗡鸣着,构建出细密的能量网支撑希德虚空踏出。

    “疑似成熟期——人形灾厄袭击警告。”

    耳边很吵。

    纯白的怪物睁开眼睛。过量的麻醉效果让它的视野模糊一片。

    它早就习惯了无尽昏睡中偶尔浑浑噩噩的清醒,只是这一次,恍惚间好像又看见血色蝴蝶在停在眼前。

    但这里不该有蝴蝶。这里什么都不该出现。

    脑袋里一直有奇怪的声音,吵闹着,却又隔了一层,让它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

    它不知道内心的烦躁来自于对不明意义嘈杂的好奇,从未有人教过它这个。

    所以哪怕脑中的喧嚣不绝,反复诱使它离开,它也只是安静地躺着,什么都不做,等待着仪器检测到它的清醒,喷洒下一轮麻醉剂。

    可那些声音拒绝让它逃避。

    细碎的喧嚣在短暂的停顿后,逐渐汇集成一个声音,一个温和而悲伤的女声,在它耳边轻声循环重复着它理解不了的内容。

    乖巧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大,它困惑地摸向自己的耳朵和额头。

    简单的动作隔绝不了直接出现在它回忆里的声音,那声音依旧在脑中盘旋,如同一簇火焰,所到之处的炽热欲要点燃它思绪里所有的迷惘。

    它愣楞地保持着捂着额头的动作,张了张嘴。

    它本该理解不了的。没有人教过它语言和文字。

    它不应该听懂的。

    但那个声音太过温柔,它发现自己的行为在逐渐背叛它空洞的理智,哪怕什么都不能理解,什么都不懂,它也想多听一会。

    对,它想。

    这个对一切折磨逆来顺受的怪物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有属于自己的念头和冲动。

    它无力的睁大眼睛,在骤然响起的警报声中伸出苍白的手。

    伸出的手在虚空中无力地抓握了一下,重重落回它身侧。

    它侧头看向虚握着但是依旧空空如也的掌心,后知后觉自己除了惊动监视仪器换取了更多的麻醉药剂,依旧什么都没能触碰。

    不该这样。

    那个声音依旧在四周,就好像近在咫尺,它不该什么都没有触碰!

    迷蒙的眼神在四处搜寻着声音来源,它少有的出现了本能般的焦虑,却只看见喷洒的麻醉剂在试图夺走它的思绪。

    不。

    它不想再睡了。

    睡着了就什么都找不到了,它不能睡,它想要更多,想听到这个声音温和的和它说话。

    而不是!

    而不是这句带着无限悲哀的反复。

    “愿你踏出囚笼,喜乐随心,虽有苦难,安而无恙。”

    “愿你踏出囚笼,喜乐随心,虽有苦难,安而无恙。”

    “愿你……”

    过多的鲜红色麻醉剂在它类人的口鼻处凝聚成水滴,它抬手抹了一把,纸一样白的毫无血色的掌心被鲜红色晕染,在开始出现虚影的视线里,掌心晕染开的麻醉剂逐渐和遥远的一幕重合。

    它从未记得自己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但是在看见血色时,它空荡荡的掌心如同被记忆里的温度烫到似抽搐了一下,随后窒息般的情绪绞死了它的思绪。

    就好像,它曾握住炽热的血色,灼伤的痛楚到现在都仍有余温。

    躯壳内极致的压抑在和麻醉的效果做对,思维混乱的要被撕裂,血一样的麻醉剂盘旋在它的身周,肆意叫嚣着让它快点睡去。

    纯白的怪物蜷缩在床上,瞠目欲裂,白色的横瞳颤栗着,视野里血色的蝴蝶在喷洒的药剂里狂舞。

    它在从未经历过的混乱痛苦里撕开了身下的钢床,狼狈地摔落在地上。

    纤细的十指不自觉地蜷缩着,全然看不出刚刚撕开钢板的暴力。它跌跌撞撞从地上撑起身体,强效麻醉剂让它的四肢变得酸软,唯独不清醒的脑袋还在和睡意抗争。

    “愿你踏出囚笼,喜乐随心,虽有苦难,安而无恙。”

    “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是自由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这一次失败了的话,不要为我难过。没有人可以束缚你。”

    “或许时间一直在用人类的割裂来证明,它的无可违背性。”

    “……”

    “不用害怕,你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加大剂量的麻醉剂如雨般倾泻而下,地上的怪物却停止了挣扎。

    它抬起头,任凭那些鲜红色的液体淋洒在脸上,突然扯开嘴角,露出一个不该出现在它脸上的,疯狂又悲哀的笑容。

    “我想起来了。”

    “但她和我说,我要忘记。”

    它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接住脸颊滑落的一滴无色的水。随后摊开的掌心瞬间合拢,喷洒麻醉剂的管道在下一瞬爆开,最牢固的囚笼刹那间四分五裂。

    “只是她让我的忘记,不应该来自于——你们人类卑劣的欺骗。”

    黄沙卷袭着刺目的烈日倾洒到这个几十年未曾见过外界的怪物身上,在车厢前段恐惧的尖叫声里为它的新生洗礼。

    它盯着从破裂车厢里倾倒出来的人群,看着他们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沾上污垢,细嫩的皮肤被沙暴里的碎石划伤,看着他们坐在地上畏惧自己的靠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力量的存在。

    原来你们也会恐惧啊,像我一样,恐惧你们的靠近。

    它把手覆盖在最熟悉的老者身上,感受着他的颤抖,抑制不住嘴角的喜悦。

    惨叫声里,血肉横飞。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四周的车队迅速包围住这个突然失控的灾厄,载着救世主的装甲车在最远处支援路上硬生生调转车头往回赶,却依旧慢了一步。

    “调查清楚灾厄能力之前请保持距——”

    芙兰雅尖叫的提示戛然而止,她看着眼前炸开的血花,手里的对讲机从顿住的掌心滑落,重重敲击在桌面。

    包围住研究院车辆的五支护卫队连同装甲车,在霍普几人的眼前瞬间被撕碎。

    血肉夹杂着铁片洋洋洒洒溅了一地。这只被囚禁已久的怪物用着最粗暴残忍的手法,在鲜血里踏出了自己复仇的第一步。

    看见赶来的装甲车停在不远处,纯白怪物抬眸,弯起眼睛。

    “好久不见。”

    它笑的人畜无害,但霍普却看见了它被睫羽掩盖的笑眼下非人横瞳里纯碎的杀意。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同频咆哮着,想要撕碎每一个人来阻止胸腔里剧烈的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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