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十二月的梧州城已经下过雪了,抬眼一扫,白茫茫一片,冷风一吹,冻得人半边身子都麻了。
赵府后门被一个老婆子打开,马车早候在了巷子里,老婆子左右瞧了几眼,确定没人后,朝里面挥挥手。
不多时,两位家仆鬼鬼祟祟抬着一个箱子出来了,两人哈着白气合力把箱子抬了上去。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两人互相推搡着,谁也不肯先上马车。
那婆子瞧了,小声呵斥了一声:“耽误了主子的事,仔细你们的皮!”
听了这话,两个家仆想起主母的狠辣手段,纷纷打了一个寒颤,谁也不推脱了,架着马车赶紧走了。
老婆子等人走后,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进去了。
这两人很快赶着马车到了城门口,看见守城的官爷,腿肚子都是软的。
不过好在,赵家提前打点了,例行检查也只是装个样子罢了。
两人松了一口气,一出城,背上皆是冷汗。
出了城,两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城外的野山里。
这野山孤寂渗人,两人本就做了亏心事,又听到山里鸟儿啼叫,十分凄清,吓得把箱子随意丢在坡下,逃之夭夭了。
待他们走后,大雪忽至,风似鬼啸,凄怆无比。
又过了几日,有人爬上雪山,在那方斜坡下,徒手刨出了那个箱子。
利器劈开铁锁,撕开符咒,箱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具早已僵硬扭曲的尸体。
没了符咒,林琅的魂灵得以自由。
他飘在半空中,见到胡子拉碴的男人,怔住了,这是赵五郎?
没想到,害他惨死的是赵家人,最后为他收尸的也是赵家人,当真是讽刺至极。
他身上的怨气正在翻滚,山中的鸟兽察觉到了他滔天的恨意,都躲在洞穴里瑟瑟发抖。
赵家害他惨死,他做鬼都不会放过那些灭绝人性之人。
于是,他转身要飘去赵府,却还没飘出多远就被一股吸力往回扯。
如此反复几次,始终被困在赵五郎身边。
原来是他惨死之后,怨气太重,赵夫人请人做法,将他封印在符咒里,谁揭了符咒,他日后便只能缠着谁。
真真是好歹毒的算计,那两位家仆原以为接了一门表忠心的好差事,却不想差点做了他人的替死鬼。
林琅也猜测到了是那符咒的问题,想到他无法为自己报仇雪恨,恨意太重,泣血成泪,隐隐有了鬼气,由魂灵变成了厉鬼。
好啊,既然杀不了那些害死他的赵家人,那就先杀了赵五郎。
林琅已经没了神智,伸出手便想要掐死赵五郎。
下一刻,他便听见男人的哭声,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面庞上。
很烫、很烫。
这眼泪像是一道镇压恶鬼的符咒一般,死死将林琅定在原地,半天不能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止住了哭声,把眼泪抹干净,背着他的尸体上了山顶。
他也跟着飘了上去。
却看见男人将他好生埋葬后,便静静站在雪里。
渐渐的,肩上、眉上都沾了雪。
林琅与他站在一块,许是被人好生安葬了,他心里的怨恨轻了些许。
“五郎,多谢你。”
他想为男人拂去肩上的雪,可手却直接穿过了男人的肩膀。
他有些错愕,又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死了。
下一刻,有风轻轻吹来,吹散了男人肩上、眉上的雪。
赵明端似有所感,偏过头与他对视,只见白茫茫一片,除了风雪,什么也不见。
最后他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转身走了。
山脚下,一匹白马并几个大汉正在等他,其中一个大汉问他,山上埋的是谁。
赵明端说是他的恩人。
林琅听了毫无头绪,不知自己何时对他有恩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赵明端已经翻身上马。
几人骑马并行,风雪里,赵明端勒马停步,回头望了一眼后方。
白雪积压延绵青山,那座孤坟立在风雪里。待到明年三月,满城花开,他就不孤单了。
林琅也随他回望,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怎的,觉得脸上有水,一抹,竟然是泪。
又过了几年,林琅一直跟着他。
随着他从南边跑到北边,看着他一步一步从小兵变成小将,再从小将变成大将。
而赵家也叫五郎处置了,他没有动用私刑,一切按照律法办事,还了他的清白,叫那几个畜生跪在山脚下给他磕头赔罪。
渐渐的,他身上的黑气越来越少,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再十年,五郎跟着将士们一起收复了北方失地,天下大定。
皇帝论功行赏,他拒绝了皇帝的赏赐,说想回边关做一名普通的将士,替百姓守着天下。
这个傻子,没看出来皇帝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与忌惮。
他却以为皇帝还是当年那个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果然,再过了几年,他被夺了权,幽禁迁安,一杯毒酒枉送性命。
林琅扑过去想扶住他的身体,可他的身体却直直穿过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他如今已年过半百,两边的鬓发已经全白。
林琅蹲在地上,用手去擦他嘴边的血,可怎么擦都擦不到。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凭什么无情无义奸诈无耻之辈高坐明堂,有情有义无愧天下百姓之人却死于非命!
他不服!不服!不服!
他崩溃大喊:“五郎!”
周身的黑气如有实质,一时间,迁安城,风云变幻,黑云压城,电闪雷鸣。似乎还伴有哀鸣长啸之声。
皇帝的冠冕被大风刮落,一众心腹跪地,皆惊骇不已。
……
十二月五日,宜嫁娶,诸事顺利。
一顶粉红小轿从赵府偏门抬了进来,里面坐的乃是赵府大爷赵明仁新纳的小妾—云姨娘
她身份低贱,本是够不上赵家这样的门第。只因她肚子里怀了孩子,赵老夫人心善,做主将她纳进府里。
这桩好事叫赵老夫人做了,好处都叫赵大得了,苦却叫赵大少君给咽下去了。
轿子落地,云姨娘护着肚子走出轿门,她穿着水红色袄裙,披着一身雪白狐裘,头戴金钗。
身段风流,乌发雪肤,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秋容收回打量的目光,福身行礼:“奴婢秋容,见过云姨娘。少君已等候多时,请随奴婢来。”
云姨娘还没开口,旁边伺候云姨娘的丫鬟碧儿抢先开了口:“秋容姐姐,咱们云姨娘身子重,这一路奔波,可否免了今日的敬茶请安。”
跟着伺候云姨娘的丫鬟彩霞,低着头露出一个冷笑,哪里来的蠢货,简直是自寻死路。
果然,秋容听了这话,脸色淡了下去,朝一言不发的云姨娘道:“云姨娘,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伺候妾身的婢女。”云姨娘抬起头,期期艾艾道,眼圈有些红。
好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躬着身子把肚子捂得更紧。
“姨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肚子疼了!”
碧儿煞有其事喊着,生怕院外的人听不见似的,声音十分尖利。
秋容上去就是一个巴掌,那声音太响,打的碧儿一时间天旋地转,捂着脸蛋愣在原地。
“不知尊卑的东西,果然是外头来的贱蹄子。妾室进门,理应给主母奉茶,主子还没发话,你却要强出风头,替主子做主。”
碧儿反应过来,受了这天大的委屈,竟然使出了她那泼辣性子,犹如泼妇般哭叫起来。
“简直疯魔了,如此粗鄙不堪如何能伺候好云姨娘,拉下去学几天规矩再回来伺候好云姨娘。”
秋容一扭头,就有婆子捂住碧儿的嘴拖了下去。
而云姨娘早就被秋容这一招杀鸡儆猴给惊着了,连肚子都忘记捂了。
碧儿从喉咙里发出闷哼声,想求云姨娘救她。
旁边的彩霞拉了她的袖子,云姨娘瞥了她一眼后便低着头,一言不发。
秋容将她二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笑着道:“叫云姨娘受惊了,天色不早了,别误了吉时,您这边请。”
经历了刚才那一遭,可见这赵家少君也不是个善茬。
她方才敢纵容碧儿如此行事,便是信了大爷奶嬷杜嬷嬷的话。
她道少君不过是个泥菩萨,谁人都能踩上一分,叫她不必害怕,最好使些小性子,叫少君难堪。
如此,少君便不敢怠慢她。
再者她肚子里怀着大爷的孩儿,便是再蛮横些少君也奈何不了她。
可事实全然不是如此,若真是泥菩萨,怎么能使出刚刚那样的手段。
云姨娘有些惴惴不安,待走进里间便闻见一股极其清淡的冷梅香,令人闻之,心旷神怡,十分舒心。
挑开水晶帘,地上铺着芙蓉花开绒毯,余光瞥到高几上摆着青白釉长颈瓶,里头斜插着几支梅花。
只听见秋容朝前行礼:“少君安。”
“人来了,便奉茶罢。”林琅坐在上首,眼风都没扫云姨娘一下,只认真做着手里的绣活。
彩霞扶着云姨娘往前走了几步跪下,接过夏桑手里的茶递给云姨娘。
云姨娘接过,抬高双手奉茶:“妾身云氏,请少君安。”
“你身子重,起来罢,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妾身多谢少君。”
云姨娘得了肯定才从地上起来,抬头时,瞧见面前的美人,一时失语。
她以为大爷厌恶自己的正室,乃是因为正室貌若无盐。
却不想,神仙妃子也不过如此了罢。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传报:“少君,大爷往这边来了。”
林琅冷笑一声,来得还真快,自他重生半月以来,他便没见过赵明仁这畜生一次。
现下好了,托云姨娘的福,见到了。
他抬头,朝云姨娘浅浅一笑,本十分美好,却叫她心惊胆寒起来。
下一刻,她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彩霞盯着她腿间流出的血,失声大叫:“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