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勉其实真觉得自己委屈。
他这种人也有自己的逻辑体系,女人怎么能冲在前头做这些粗鲁的事情呢?
你说为什么当年不弹劾贤安大长公主?
那怎么可以!
那时先帝在储君之事上颇为昏聩,贤安大长公主入宫斥责先帝所说的那是正义之言,深得人心。
弹劾她不仅体现不出他刚正不阿的品行,反而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谄媚侍上的小人。
更何况那时他不过初入朝堂,一七品小官而已,位卑人轻且毫无根基。
现在则不同,他是监察院四品大员,几次直言陛下过失,素有“铁头御史”之称,朝野内外交相称赞。
这时弹劾公主那是直抒胸臆,是一身正气!
不过他还是不够了解这个昭阳公主。
“我才不怕他板着个臭脸呢!”秦英鸾冷哼一声。
徐皇后含笑道:“便是你父皇都有些怵他,贬也贬过了,杀却杀不得,没成想今日拜倒在你的铁齿铜牙中。”
秦英鸾背着手,认真的分析道:“我父皇不动他是因为他想做个青史留名的明君,有所求的人必会被所求桎梏。”
徐皇后赞同的点头。
秦英鸾又道:“我就不一样啦。”
她得意的一挑眉:“我只想做个痛快的爽人,吃得爽玩得爽,抽起让我不爽的人也要爽!”
徐皇后若有所思:“原来现在恶棍有这么委婉的说法了……”
“母后!”秦英鸾不满的张牙舞爪,“您再这么说,恶棍要咬你了!”
徐皇后这才收起那副调侃的模样,转而摸摸她的小脑袋。
“好了,你还没跟母后说完,最后这件事是怎样结束的呢。”
秦英鸾掰着手指跟她一一叙述:“康顺侯教子不严罚俸一年,在家反省三月,其他上奏的也通通罚俸回家思过,丰勉额外需要抄十遍《忠经》。”
“哦还有康顺侯世子,父皇说就按我说的办,三个月后接着打完四十仗,”秦英鸾狡黠的道,“而且,他现在已经不是世子了。”
“父皇一听我说程将后来还带着人去酒楼找我们麻烦十分生气,直接把他的世子位子罚没了。”
秦英鸾撇撇嘴:“康顺侯要是后来没弄出这一茬事情,也不至于会如此,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
徐皇后淡淡的道:“许是陛下平和了太多年,都把他当成没有脾气的老好人了。”
“那可真是太傻了。”
秦英鸾说完不满意的咂咂嘴,颇为惆怅的想:傻这个字还是太含蓄了,也不知道后世有没有什么更直抒胸臆的词语……
被她骂了傻还不尽兴的事情,丰勉肯定是不知道的,这会儿他正在家中生气。
他的夫人张氏像是没看见他发黑的脸一样,正和仆妇交代餐食。
丰勉看没人理他,火气噌的一下就冒出来了,忍不住道:“我在前头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你怎么如今越发不会体恤我了!”
张夫人这才停下来,平静的问道:“老爷今日是弹劾了哪位朝中大臣,还是直言陛下过失了?是被贬官还是被流放了?”
她自顾自的道:“若是被流放了可要早说,金银钱帛应是带不了,收拾衣服行囊也是需要时间的。”
丰勉闻言大怒道:“你不能盼我些好吗!什么贬官流放,便是如此我也是仗义执言,我丰勉无愧于天下!”
张夫人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说这话时竟是发自肺腑,也不禁冷笑道:“若是二十年前你丰勉这么说,我是信的,别说流放贬官,便是杀头凌迟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她猛地一拍桌,把丰勉都吓了一跳:“可这些年你干过几件正经事?钱州刺史田俊受贿一案,三府联审你便要先上奏请求按律执行。”
丰勉昂首挺胸:“怎么,难道我有错吗?他犯了错,便应按照律法行事!”
张夫人“呸”了一声:“田俊与你是同窗好友,他为人你岂会不知?钱州官场复杂,若不收钱他无法久存,被抄家时家徒四壁,钱早就被他还到了百姓身上,便你要揪那个死理,充你的狗屁名声!”
“你!”
这还没完,张夫人一巴掌拍开他指向她的手,怒目而视:“还有你上次弹劾陛下奢侈,更是可笑!陛下开自己的私库给老娘修陵墓干你屁事!”
“你踩着陛下的底线左摇右摆,把我们一家子的命吊在了铡刀上,若这也叫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那我安生在家操持事务教养子女,便是为了这个家造了七级浮屠了!”
“妇人荒谬之言!简直可笑!”丰勉厉声道,“既然你如此看我,何不早日离家远走,免得被我拖累!”
“你以为我不想吗?!”张夫人流露出悲哀的目光,“若不是为了小雨……”
“娘!”丰雨焦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张夫人讶然起身,拉住女儿的手:“小雨,女婿,你们怎么来了?”
“小婿岂能不来?”
王继是丰雨的夫君,在吏部做事。
此时的他面色冷淡,随意的拱一拱手,先于丰雨之前出声。
丰勉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不禁皱皱眉头,又稍微松了松,开口道:“既然来了,那就跟我去书房叙话吧。”
“不必费事了,”王继直接问道,“岳丈大人是因何事触怒了陛下?”
王继确实十分不满,任谁有个三天两头被贬官的岳丈,都会如此的。
当日他求娶丰雨时三分爱慕她容颜,剩下七分都是看在这个岳丈份上,那时丰勉可是右都御史,何其威风。
他为了成功娶到丰雨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前前后后的为丰家跑腿办事,可谓是做低伏小。
谁成想娶到手之后才发现是麻烦不断,起先还得意于丰勉的名声,再之后便是胆战心惊,生怕他哪日触怒陛下连累他九族身家。
这次也是,本还在和同僚开怀的畅议要去何处吃酒,转头就被小吏告诉你那个岳丈大人又被陛下罚了。
带着妻子火急火燎的一路赶来,想想这些年的事不禁气上心头。
丰勉本想斥他两句,又不愿在女儿面前丢了体面,故作平淡的道:“弹劾了几句昭阳公主罢了,陛下知我一片赤诚,只不过罚我半年俸禄,再归家休息两月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王继冷哼一声,“小婿可还听说陛下罚您抄写《忠经》。”
丰勉不耐的皱眉:“是又怎么了?”
“身为臣子,却能让陛下赐下此书,岳丈您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啊!”
丰雨见父亲脸色青白,怕他气出事,连忙道:“夫君,你怎么跟父亲说话呢……”
“有你什么事!”王继冷然道,“我与岳丈说官场的事情,同你一个女人家有什么关系,还不住嘴!”
丰勉闻言一愣,恍惚间王继此时不屑的面孔与御书房内高昂着头颅的自己重合。
王继斥完丰雨,又继续道:“若是平常一时得意一时失意也是常事,可做臣子的若是要陛下怀疑其忠心,那便是天大的坏事了。”
王继越想越恐慌,嘴巴里的沫子险些喷到丰勉脸上去。
丰勉收拢思绪,阴沉着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岳丈大人以后行事便是不想别的也要想想丰雨,她可是您唯一的孩子,都说父母之爱子为之长远,您总如此行事,置丰雨于何地呢。”
王继颇为苦恼的皱着眉头道:“天下人爱护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我家中毕竟也有长辈,终日为我提心挂肚的。我便是想时时护着小雨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这若是一时不察……”
丰勉如何还听不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更是怒火中烧,只是还不等他发火,那头已经听到一道女声大喝。
“够了!”丰雨那会儿被王继训斥时涌上的泪意还未消散,这会儿却眉眼倔强的喝道。
王继不想丰雨竟也有对他大喊的时候,一时连表情都有些凝滞。
没等他反应过来,丰雨抿唇扔下四个大字:“我们和离。”
“和离?”王继听见这话满脸震惊的反问道。
“对,和离!”丰雨目光坚定。
她身后的张夫人也被女儿这话震住。
不过她第一反应不是阻止她,只是有些担忧的握住了丰雨的手。
而丰雨也仿佛从这手中汲取到力量,她开口道:“我父亲为官几十载,不惧权势无愧臣民,你不配在我家指摘我的父亲。”
丰雨回忆起成婚这些年里的点点滴滴,极不留情的扯开那层名为体面的遮羞布。
“你为人自私狭隘,我也不想再同你继续做夫妻了!”
王继像听了什么极荒唐的话一样,嗤笑出声:“你说的这些能当饭吃吗,丰雨,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一个失心于天子的臣子,我说两句又怎么了?”
见丰雨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王继愤恨的一甩手:“也罢,过几日我们就去办和离手续,我还怕你家哪日拖累了我呢!”说完转身便走。
丰雨最后看了眼他的背影,擦干泪渍,收起脑中纷飞的思绪。
她走上前安慰丰勉道:“没事的父亲,我知道您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您一直是我心中那个为民喉舌,直言敢谏的爹爹。”
丰勉呐呐的看着女儿,一个以口舌为利刃的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夫人走上来抱住丰雨的肩膀,温声让她先回房休息。
见女儿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张夫人这才淡声对丰勉说:“她不懂你做的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样的小心思,她只当你还是她小时候那个被她当作骄傲的父亲。”
丰勉沉默半晌,转头看向她。
张夫人走之前留下一句半是惆怅半是洒脱的话:“丰勉,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