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星早在七年前就换了手机号码，自然没有沈言初的联系方式，昨天那种情形，她也没有问他要。反而是她帮陈明安排住宿的时候，陈明主动要了她的联系方式，说评估环境的时候可能需要她的协助。
她也和陈明说了今天要讨论项目的具体事宜，所以一早就来了招待室等候。
招待室内窗子半开，早晨的雾气透了进来，却又因晨光穿插其中而呈现淡淡的金色，甄星看着窗外发呆，没注意到来者已经到了门外。
招待室的门被敲了敲，她扭头，看见的先是陈明，然后是沈言初。
出乎她意料的是，沈言初依旧没有穿西装，只是穿着一件灰色的宽松毛衣，拉链式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打底，倒是给冷冰冰的五官添了几分随和慵懒。
甄星目光移下，昨天那双被泥土沾染过的皮鞋已经换掉了，这次他穿了一双运动鞋。
陈明：“那我们开始吧。”
甄星点点头，认真地听着。
“我们的方案初步设计是这样，”陈明做的PPT展现在了招待室的投影屏幕上，“首先我们的设计强调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所以大部分建筑会与当地的景观结合，比如依山而建，临水而设……”
“其次，我们的定位是‘高端’，所以设计的风格主打简约高级，同时我们还会给用户奢华的服务体验，比如私人管家、高端SPA……至于餐厅，沈总考虑和永兴餐饮合作，相信这样的联合会对品牌的名声是很大的帮助。”
“不仅如此，我们会设立观景台，观星台，会招聘乐队，还打算在会客中心设立茶居，主推梅里山的红茶，相信这对宣扬你们的茶品牌也是一个很大的帮助。”
陈明将目光投向甄星，本以为她听到这样的方案会有赞许的神色，可现在她脸上的严肃程度和谈生意时的沈总有得一拼。
“当然，我们会设立乡村振兴基金，”他回过神来接着补充，“会雇佣本地的员工，采用你们的食材，民宿内会有特产专卖店，部分收益会用于梅里山的基础设施建设和教育条件改善。”
陈明介绍完了，招待室内却一片寂静。
沈言初斜眼望向甄星，先开了个头：“负责人有什么建议呢？”
“谢谢沈总的方案，”甄星脸上全无笑意，目光从投影仪转向了沈言初那张有压迫感的脸，“我可以问陈助理……或者是沈总一些问题吗？”
陈明不自觉拿出了应对沈总问答的紧张性，他不觉在心里感叹这个负责人也是不简单，平时和蔼可亲的，一到梅里山的建设问题就比平时要严肃八百倍。
沈言初颔首：“你问。”
“你们这个民宿和酒店有什么区别呢？”甄星皱着眉头，“你们所说的这些高级的服务和需求，想必是从京虹大酒店延续下来的吧？
沈总是否没有跳出之前的圈子？”
这一下沈言初竟也有些滞住，陈明更是思索个不停，最终发现他们的方案的确除了“名字”不同，规模偏小，还有设立了和梅里山文化相关的特色区域意外，其他方面和酒店根本没什么两样。
“负责人可能有什么误解，”最终还是沈言初开了口，“负责人心中的民宿，想必是和其他村里的民宿一样，定位是自然，定位群体是消费水平中等的人群，比如学生，比如普通的上班族，他们目的是可以远离城市喧嚣，体味乡土风情，却又不用花费很大的价钱。你的设计风格想必和我昨晚住的客栈相似，民宿的餐厅就是以梅里山菜品为主的农家乐，我说的没错吧？”
甄星愣了愣：“是的。”
“那真是可惜了，”随后沈言初毫不留情地冷冷反驳，“我们京虹集团的定位一向是奢华高端，以京虹集团为名号打造的度假村吸引的会是高消费群体。我们建立的是高端度假村，它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民宿或者酒店，更像是两者的结合。”
陈明接着沈言初的话继续介绍道：“是的，没错。我们多采取独栋或者几户的形式，为了延续高端服务，我们会单独建一个会客大厅，初步设想是圆盘形……”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模拟图，甄星看见这个庞然大物矗立于森林中，的确颇为震撼。
“那么居住区域呢？”她问。
陈明点了下一页，呈现的是梅里山的平面图，上面出现了一大片标红的区域。
“这么多？”
话音刚落，甄星已经站了起来。
“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梅里山的原住民的生活！”
沈言初抬眸看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波澜，说：“征用的地我们都会补偿。”
“这不是补不补偿的问题！”甄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头紧紧皱起，音量也逐渐变大，“刚刚我听你的方案就能发觉问题，你们想
打造高端度假村，这根本就不符合梅里山现下的生活状态，大家生活的节奏都很慢，没有看过外面那么多的纷纷扰扰。还有，如果你们要做高端服务的话，真正能雇佣做员工的本地人也很少，如果你把土地都征用了，他们要怎么劳作？”
陈明已经大气都不敢出，沈言初的目光却变得越来越犀利，越来越冰冷。
“很、慢、的生活方式？”
沈言初先是一字一句地重复确认，随后笑道。
“这样根本没办法谋求最大的利益，你们就靠这种方式致富？”
甄星不可置信：“利益？像你这样的商人，除了利益，一切都可以不考虑吗？”
沈言初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他实现了当年的梦想，成为了人类学家，他或许会很享受这种原生态的慢生活，甚至现在可能和她站在一头维护着梅里山吧？
可是没有如果，现在沈言初就坐在她的面前，不是人类学家，而是商人，一位很成功的商人。
他条理清晰地开口，语气却不乏攻击性。
“我就问你，你靠吸引低消费水平的人群，靠什么吸引，做这样民宿的地方有那么多，
他们凭什么选择你们，你们要和竞争对手比拼‘谁更便宜实惠’吗？”
“高消费人群不同，他们中有的人不在意这些，有些觉得越贵反而越能显示出尊贵，而且为了‘旅游’而来住度假村的人大概率只会来一次，如果是来避世或者是享乐的高消费群体不仅可能住宿时间会比一般旅游者长，还有可能多次消费。”
甄星一时间确实也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是……
这和她的初衷相差太大了……
她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沈言初，心里激起的怒浪吞并了无数风帆，窗外的阳光逐渐刺眼，洒过桌面的位置滚烫。
“可是……”
还没等她继续说，又有人敲了一下门，是张大姐。
张大姐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明显听见了这边的激烈争吵，所以有些战战兢兢地提醒道：“阿星，天峰的顾总来了。”
甄星脸色白了白，沈言初听到这个名号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变化，毕竟天峰集团对他来说也并不陌生。
他皮笑肉不笑：“原来负责人不止我一个合作对象啊。”
*
顾天峰坐在沈言初和甄星之间，饶有兴趣感受着这微妙的气氛。
他略带笑意，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刚刚在村门口看见了沈总的车，京虹的接班人果真不一般啊。”
沈言初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礼貌回应：“我初来乍到，还是得向顾总多学习，不知道顾总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顾天峰看着甄星，像是两个人早就商量好了那般：“我当然是来和负责人谈论合作的事情了。”
“巧了，”沈言初指了指投影，上面的“谢谢观看”几个大字十分醒目，“我们刚刚才谈完。”
甄星的手慢慢握紧，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细汗，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难挨，起身说道：“我去给你们泡杯茶。”
*
顾天峰和沈言初面对面坐着，窗外阳光四溢，还有几只画眉落到窗前，惹得窗户吱呀作响，可招待室内的气氛并未缓和。
“看来我的眼光是不错，”顾天峰感叹道，“连沈总都想要的地方……”
他看向外面，远处群山环绕，偏偏云雾拢上了一层淡白的披帛，模糊了天与地之间的界限。时间已经快到正午，家家户户生起了烧柴做饭的声音，淡淡的炊烟升起，又消弭在空中，随风而去。
沈言初轻笑了一下。
顾天峰听见眼前的人缓缓说道：“顾总，很可惜您这次想错了。”
他有些难以琢磨地望着沈言初，这个就连他也不能轻易揣摩的人，此刻露出了十分奇怪的表情，像是真的在笑他的可笑一般，又或是在这场刀光剑影的对话中借机说着什么真话。
“顾总，我劝你这次还是不要跟风了，”沈言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相信您应该听过，我投资眼光独到，但这次我跟梅里山的这
个项目，完全是出于个人感情。”
顾天峰眸光暗了暗，旋即隐隐约约猜出了他的意思。
他也不甘示弱，笑了笑回应：
“不过沈总不知道的是，梅里山的这个乡村振兴负责人是块难啃的骨头，我花了不少时间在她身上，最终才得偿所愿。”
话音刚落，招待室的气氛瞬间低到了极点，陈明有些震惊地望向沈言初，看见他紧绷着脸，眼中的情绪复杂且难以捉摸。
天哪，负责人呢？
陈明不动声色地在门口巴望着，快来解释一下啊？什么茶泡了那么久？
“就连顾总都说难？”沈言初语气中似有难以察觉的不爽，“那可否透露一下是用了什么方法？”
顾天峰笑了笑，又用同样的技俩，在手机计算机中打出了那串数字，递给沈言初，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顾总真是大手笔，”沈言初冷笑，“如果只是买地，还真有些可惜了。”
“不可惜，”顾天峰凑过去，低声补充，“还有人。”
陈明被口水呛得咳嗽不止，转头发现老板的脸上已经阴云密布，感觉再多几秒就要把顾天峰轰出去似的。
可顾天峰是懂得看脸色的人，站起来，摆出了一个自认风度的笑：“我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陈明更是差点惊掉大牙，站起身说：“您就走了……”
沈言初冷冷开口：“不送。”
顾天峰悠然自得地走出招待室，助理为他拉开车门：“顾总，这就回去了？”
顾天峰的心情似是很好：“嗯，想要的已经知道了。”
助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顾天峰看着招待室的方向，隐隐约约看见急匆匆端着茶壶走来的甄星和从屋里黑着脸走出来的沈言初。
他满意地卧在车座上，闭上眼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般说着：
“原来沈总的命门在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