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池晏和言千珏才从惠轩间走出来。

    临近关门，三味鲜的客人差不多走了个干净，走廊上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的吊灯无言散发冷光，脚下被三味鲜打扫了一遍又一遍的地砖光可鉴人。

    一错眼，池晏就看见了墙边靠着的黑色大伞，银色伞柄上刻着显眼的标志，这个牌子的东西，出了名的华贵。

    正是因为贵，这把伞才被误以为是客人的东西，一直放在这没人敢动。

    顺着他的视线，言千珏也看到了这把伞，开口就是玩笑话：“这么贵的伞，也有人丢。”

    话音才落，他就看到池晏自然而然把伞拿在手中，像是他的所有物。言千珏怔愣，半响试探道：“你让人送的伞？”

    “有人自愿送的。”

    池晏没有多聊的打算，丢下这句话就迈步往前走，留下身后满腹疑惑的言千珏。

    自愿送的？不是，谁啊？

    *

    池柏川探听消息的速度比池晏想象中慢。他在碧园待了整整一周，周一跑完步回去时，一个面容陌生的男人才拦住他去路，不客气开口：“先生说，你回来了就去见见长辈。”

    用脖子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汗，池晏沉沉的眸光从男人身上扫过，男人顿觉头皮一紧，呼吸下意识放轻，有些后悔刚刚那么莽撞不客气。眼前被送出国六年的人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好惹。

    “我换个衣服。”没有寒暄，池晏转身回屋，用半个小时洗了澡，换上西装，这才坐上池柏川派来的车。

    刚坐稳，男人就自主把车往京市第一私人医院开，而不是池柏川的私宅。

    车不多时驶到一片超出大众想象的宏伟医院建筑群，这个地方连门口的花坛都种着名贵花种，说是一掷千金也不为过，不愧是专门为顶级圈层服务的。

    虽然在消息不灵通的州港待了六年，但池晏不至于不知道池老爷子这几年身体不好，甚至他就是因为这个契机回国的，更别提回国当晚，言千珏在他耳边提了一嘴老爷子一个月前就住院的消息。

    池柏川让人把他带来这里是见谁不言而喻。

    楼层随着电梯一层层攀升，直到到达十八楼的顶端。

    男人不言不语把他领向一个房间，敲了敲门就自动退到一边。

    “进来。”身处高位，发号司令的一句话，是给来人的下马威。

    池晏神色不变，直接推门而进，他还不至于把这小小的刁难放在心上。

    走进病房的瞬间，病房内两个人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

    病床上的池正德倚着床头，头发花白，身形枯瘦，唯独一双眼睛还灼灼有神，显得他精神头不是那么萎靡，尚能残喘几年。

    池柏川的目光则是不加掩饰的敌意与厌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掩饰起不满，唇边带上笑：“年轻人就是贪玩，都回国一周了才想起来医院看看。”

    说着他转头替池老爷子理了理被角，又继续削苹果，顺着老爷子的心思哄道：“爸，小宴来看你了。”

    “你回国一周了？”听了池柏川的话，老爷子先前见到孙子的欣喜，已经变成警觉。

    他还记得把池晏这个池家最优秀的后辈发派到州港的原因——对池家不忠，狠厉到拿刀弑父，被他亲眼撞见。

    他现在对池家是哪种心思？恨吗？

    “是回来一周了。爷爷你把我送到州港，摆明了不想见我，我还来讨什么嫌。”池晏拖了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态度不说恭敬，甚至较六年前更嚣张。

    只有心中毫无芥蒂，才能仗着长辈的宠爱肆无忌惮。

    “谁不待见、不欢迎你来了？”当即池老爷子抓着他手拍了拍，目光装作不经意扫过池柏川，警告之意明显。

    刀子一颤，削断了果皮，池柏川眸光微暗，如常接话：“老爷子哪能不待见你，疼你还来不及。回来就好，过去的就过去了，父子间哪有隔夜仇。我手头正好有个重要项目，回来了就拿去练练手吧。”

    “爸，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和谢老的合作。”知道他送的东西池晏一定会拒绝，池柏川干脆拿池老爷子来施压。

    “和谢老头的合作啊，项目不错。”池老爷子沉吟，抬眸直直看向池晏，“小宴你觉得呢？”

    那双枯黄的眼睛并不浑浊，刚刚才消弭的怀疑隐约重聚。

    谢老爷子，池老爷子的过命之交，背景涉及政圈，远不是池家能比的，虽然现在退下来了，但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

    和他的合作，当然好。

    “听爷爷的。”眼中带上意味不明的暗芒，池晏应声答应。

    “柏川，你去安排，主家小辈的排场不能寒碜了。”池老爷子满意点头，一锤定音安排下去。

    懒得在医院看池柏川虚与委蛇，池晏很快提出告辞，池老爷子自然不会拦他。

    才走出病房没几步，身后就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池柏川追着他出来。

    “州港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滋味怎么样？不想再失了老爷子的心，被丢回去，就乖乖摆正自己的位置。”四十多岁的年纪，池柏川难得还保持着好身材，再加上一张儒雅好看的皮囊，怪不得私下女人不断。不过此刻他冷笑起来，面目就显得有些狰狞。

    “劳你烦心，有空还是管好自己的下半身，免得哪天死在床上。”池晏淡淡回话，脚下大步绕过池柏川，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父子俩的面目，在这一刻真正显露。

    三天后，池柏川特地请池晏去医院一趟的目的露出山水。

    在没有任何通知，所有人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鼎盛娱乐公司内部忽然由池柏川直接下达一则任令，任命池晏为视界娱乐总经理一职，原视界娱乐总经理调任副经理。

    文件一出，立刻在两个公司内部传得沸沸扬扬，又经过刻意的推波助澜，闹到了圈层里。

    视界娱乐和鼎盛娱乐是子公司和总公司的关系，只是视界娱乐两年内临近倒闭三次，鼎盛娱乐这些年却欣欣向荣，市值飙升。

    池晏这个正正经经的池家孙辈，一回来就沦落到去管快倒闭的子公司就算了，关键他还不是靠正当手段入职，而是走后门把原来的公司总经理挤走。

    一时间，池晏回国后还没正式在圈层露面，就先沦为笑柄。

    ……

    “池柏川下手也太狠了吧，到底不是拿你当儿子看。你名声被这么一搅，圈里的少爷小姐谁肯轻易自降身份和你合作。”

    言千珏低头啜了口茶，身体没正形倚在太师椅上。这间茶馆是他名下的私产，子公司的事一出，他立刻把池晏约来这里，“偏偏你的目的是要池柏川身败名裂和池家跌落，少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真不是简单的事。”

    “商人逐利，利益够大不怕别人不心动。”池晏不似言千珏这么在意这件事，手指把玩着茶盏，没喝一口。言千珏的泡茶技术是真的差劲，盏中还漂着浮叶。

    偏偏某人没有自知之明，还殷声催促：“晏哥，你怎么不喝？”

    对茶一窍不通，还能把盘下的茶馆经营得蒸蒸日上，打出名声，也算是财神爷追着赏饭吃。

    对此池晏刚想说点什么打趣，隔壁茶间就隐约传来女声。

    “董事长，你有事找我？”隔壁茶间，宣繁扣了扣门，推门而进，发现茶间里不只有刚出差回来的星云集团掌权人周璧兰，还有与她同级的公司另一个副总赵风华。她进来时，赵风华正拿着一份合同给周璧兰签字。

    周璧兰爱茶，加之宣繁以为她今天叫她来是谈私事，所以才选了这么个地方给出差回来的周璧兰接风洗尘，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这样。

    “先坐。”周璧兰招呼宣繁坐下，这才继续在合同上签字，签完后她把合同递给赵风华，顺口吩咐，“风华，你再去点壶新茶，好久没喝到你推荐的好茶了。”

    都是职场混迹的人精，赵风华哪会听不出周璧兰这是支开他，和宣繁有私事要谈。

    “这家茶馆的毛尖不错，我去问问。”赵风华笑容不变放下合同出去，不忘为两人带上门。

    他出门的动静再次隐约传到隔壁，打断了池晏打算带着言千珏走人的举动。本来就是因为误听了商场上的事，打算避嫌离开，但若是现在出去会撞上隔壁的人，那就另当别论。

    池晏不得已压着言千珏又坐下来，心不在焉听着隔壁不甚真切的谈话。

    “听说你和明霁解除订婚了？”周璧兰冷不丁开口。

    和周明霁假扮未婚夫妻的事，宣繁就没想过能瞒过周璧兰，只是周璧兰不提，她就没坦白，如今事情被提起，宣繁坦然承认：“是。我们没有感情，只是假扮未婚夫妻。”

    “早该承认了，还以为你们那点伎俩能瞒得了我。”周璧兰淡淡接话，语气里并没有怪罪，“亏得你这丫头有手段，靠自己坐上了副总的位置，不然凭你和明霁合作骗我这一通，足够我把你撵出星云。”

    “多谢董事长饶我一命。”宣繁顺着接话，眸子浅弯，笑着给周璧兰倒茶。

    “半个月后我要去趟国外，调查我们公司最近发生的三起电池能源事故。你和我一起去，还是留任公司？”

    宣繁沉默一瞬，片刻后她毫不犹豫给出答案：“董事长，我留任公司。”

    周璧兰脸上笑意一僵，一杯茶没喝完就放下，语气前所未有严肃：“宣繁，以你的眼界不至于做不出正确决定，现在的你让我看不出两年前你刚崭露头角的野心。这件事没有那么急，再给你一周，回去好好考虑。”

    “对不起，董事长。”宣繁仍是拒绝。

    静静对视片刻后，周璧兰闭了闭眼，挥手让她走。

    隔壁茶间传来高跟鞋踩在地上，哒哒离去的脚步声，声音经过池晏、言千珏在的茶间，逐渐远去。

    “原来是她。”不多时，言千珏瞅准时机从他们茶间二楼的窗格往下看，正好看见黑发及腰，穿着一袭红色长裙，皮肤白得晃眼的宣繁弯腰坐进车子。

    察觉身侧池晏的沉默，言千珏贴心开口解释：“晏哥你不认识她，她是你去州港四年后才开始在我们圈层冒头的，两年就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算是我们圈厉害的人了。”

    “两年前她攀上周家独子，是拜金女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合着都是假的。”言千珏自说自话，“以她的聪明，怎么会拒绝上司递来的明显是青云梯的机会，跟被人下了降头一样。”

    楼下的车子开出视野，池晏收回目光，一口喝完手中的茶，这才不冷不淡开口：“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八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