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9)

    “您是问对人了。”他撩开衣摆落座,捋捋八字胡,“不说其他,小的浑身上下就耳朵和嘴最管用。”

    “若讲这两京奇事那可真不少,但您爱听想听愿意听的,怕是寥寥。”

    百事知惯讲故事,改不了老.毛病。

    将他那侧的茶盏盖一揭,饮下一口,这才缓缓道,“就怕惹您嫌,废话不敢贪多,便从江大人一家说起。”

    江奎,蓬辽人也。

    少年时,因力大能举满盛水缸而百里闻名;乱世从军,耳后屡建奇功,多受擢拔。

    与先帝征战天下,未加冠便战功赫赫,系开国名将,稳疆扩土,乃昭夏功臣。

    而后神康帝继任,听朝臣上谏立嫡长为太子,遂加官吴宗明、江奎二人为太子太师与太子太傅,分立文武百官之首。

    与忠君吴宗明派相异,江奎为足十的太子党羽,嫁女予其为太子妃,做着当国丈的美梦,一时受荣宠无限。

    “只可惜那元太子乃是个蠢物,纵圣人活到二三百岁,也无联合外人犯上之道啊...叔伯、堂兄弟与亲爹相较,怕不是杀恨的冤仇喏。”

    骆美宁这才觉察古怪之处:中秋逼宫一案中,涉案者家属连坐乃是普遍现象,江家如今虽非鼎盛,可也算不得衰败,身为元太子党派,怎么未被清算?

    见她蹙眉,百事知拍腿笑道:“嘿,奇就奇在这儿,夜宴逼宫那日前,江奎一家告假,均不在两京。”

    “何解?”

    二十年前,两京来了个蓬辽道人,自称矇半仙。

    虽双目失明,却有摸相算命、闻声起卦之能。

    矇半仙以‘同乡’之名,得入江府为门客,曾测中其加官太子太傅、嫁女为太子妃等诸多要事,得受江奎重用。

    “这官职,前朝可是封授给亡人的。”百事知嘿嘿笑,“您外租显贵啊!”

    “你倒是什么都打听。”

    “可不是,您莫愿我话多才是。”百事知瞧她似面露不愉,忙抽了自己两巴掌,“看我这臭嘴,什么都说。”

    “无碍既已在同一艘船上,倒也不算什么秘辛。不过,言多必失。”骆美宁摆首示意他继续讲来。

    百事知俯身凑近了些,“元太子那个以下犯上的营生,于江奎而言,左右都是给人当臣子,所冒风险远高于其后收益,致使其犹豫不决。好巧不巧,老天爷也有意眷顾,那年中秋一旬前,江奎蓬辽老家有人来报,说江家祖坟竟被土夫子掘了冢。”

    矇半仙受托,附耳听声、掐指一算,只说此乃大凶大恶之兆,若不回蓬辽重修祖坟,莫言富贵,便是性命也难以保全了。

    “江奎浑是个大老粗,非小的自夸,他字还没我认得多呢。”百事知啧了声儿,以袖掩唇,嘴巴好似淬了毒,“不然以元太子那破烂脑瓜子,偏偏能拉拢他?只能说命好,当上将军、还封了侯。”

    矇半仙之言,江奎未琢磨便信了个完全。

    因祖坟被掘的恼怒下头后,他只觉是冥冥有天意,未曾告知元太子党,直接上禀神康帝告假回乡。

    逼宫未遂,太子被废。

    江家人幸而未受牵连,仅江奎夫妻二人受了些牢狱之灾,不过寒露后便被放归侯府。

    “可怜了江家女儿,随元太子一同被清绞,江奎与奉寿王均未保她。”

    “虽稀奇,却是陈年旧事。”

    “诶,您莫急,说江家奇事儿多,肯定不止这一件呐,但往后的,都同这件相干。”

    太子、藩王与叛党,囚的囚、诛的诛。

    自此,江奎愈发将矇半仙奉为圭臬,谷米奇葩供养;绫罗绸缎不尽。

    但仅半载后,矇半仙却离奇暴毙了。

    “更怪的,是他那死法——与狱中殒命的元太子妃江氏女一模一样。府中下人都说是亡人变为厉鬼作怪。”

    江奎老儿本就迷信,更何况,彼时废太子余党清缴一案仍未结清,经日有被处斩、遭流放者丧命,深夜常有啼哭哀嚎,不知是人是鬼。

    做过亏心事儿,江家亦正畏皇权。

    为避风头,江奎称病退而致仕,矇半仙葬礼也未敢大办,只是将尸首送归蓬辽、因其无家无子无依靠,坟冢便建在离江家祖坟不远的山坡上。

    自此,江家声势日渐衰退。

    尹淼小指沾了水,在木几面上留了个名字。

    江文柏。

    江奎幼子,曾为奉寿王伴读,两人为甥舅关系,却年龄相仿。

    此人现当职司隶台、任别驾,主事两京监察,与岑理裙同级。

    “您还真是心细如发,江家一窝崽子,也就数这个最小的有出息...年纪尚轻,前途光明呐。”

    骆美宁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又听百事知道,“此子与奉寿王私交甚好,若非这层关系,江奎想拍马屁都难。”

    太子被废,靠山既倒,眼看自己上战场、拼性命挣下的家业盛不过十年,江奎只能费尽心机去讨好奉寿王。

    照理而言是自个儿外孙,可尹玑连父子之情尚且不顾,他也不敢剑走偏锋,不过是偶尔送几个美人、或是淘些稀罕物什,甚至期盼尹玑落难,江家方可相助。

    “您想听的怪事儿,这就来了。”

    除去那些奴籍美人外,江家还挑了个远房表亲女儿给尹玑做妾。

    “就是二月前,奉寿王府宅后门送出来具棺材,恁大的檀木棺,得上十人用滚木推至郊外——而后王府给江家去话,说是此女忽而暴毙。”

    因此妾妃本家远在蓬辽,父母相去甚远,无人质疑其中是否有猫腻。

    “又是暴毙。”百事知又压低了嗓门,“您说怪不怪?”

    “可怕的还在后头...年成不好,虽两京不再如年前那般严查路引凭证,可流民想进城内却难。”

    先帝征战天下时,曾靠掘墓囤积大笔军资,立国后才立律禁止,可也监察不严,土夫子私下仍行事猖獗。

    近年天灾人祸频发,穷得狠了,干此行当的愈发多。

    “奉寿王妾妃之坟方建起未多久就被人掘了。”他语气阴森,“说来难令人信服,那口棺中,除去妾妃本人的遗骸之外,竟还有婴孩残躯、白骨之尸数具。”

    骆美宁不禁忆及那夜奉寿王古怪的殷切,她打了个颤,“你见过?”

    “小的胆儿可不大,不过,就怕您不信,特意花钱弄了个凭证。”百事知从袖摆内摸出个碧玉扳指,“诺,棺中陪葬。”

    她睨了眼,但见幽幽碧绿上萦绕着层死气,忙摆手道,“哪儿来的快还哪儿去吧,别惹来东西报复。”

    “害。”他直摆头,“真要报复也轮不到我呀,那帮城外的土夫子门挨个杀都指不定杀得尽。”

    尹淼难得插嘴,他轻嗤一声,“买卖同罪,这点儿蝇头小利舍不下,本王又怎敢用你?”

    百事知本就惧他,被如此指责,人也蔫儿两分,扳指摸上去也凉到他心坎儿里。

    “罢了,都说女鬼可怖,那帮土夫子摸惯了亡人,说这妾妃是难产而亡,怨气亦非常人能及,您说的对,改明儿寻个时机,我将这扳指埋了。”

    “难产?”

    “小的也没见她甚模样,他们说难产——其余婴孩甚至不足满月大小,”说着,百事知也抖了抖,“别说,怪渗人。”

    骆美宁饮了口茶,“江家人也不说讨个公道?”

    “公道?”他撇撇嘴,“江奎年事已高,自顾不暇咯!若不是年后又娶了房小妾冲喜,怕是得归天去见先帝。”

    “冲喜?”骆美宁听不得这二字,将茶盏往木几上磕出道声响,“他与吴府的粥济娘娘比,谁大?”

    “江奎大。”

    她阴阳怪气地哼了声,“糟蹋谷米。”

    百事知本觉得是件趣事儿,奈何骆美宁满面嫉恶如仇之状,他只得讪笑,“江奎现下还笃信那位已过世多年的矇半仙,家中供有牌位。”

    矇半仙同江奎摸相时曾言他晚年当有一劫,若快抗不过去,娶个活人气旺的幼妻冲冲喜,指不定能活过百岁。

    “他信那早夭的江湖道士信的足,分明怕极了自己已亡故的女儿,又渴求长生,硬是为了句不拜其他道人之诺,之寻些和尚在家念经,延年益寿的丹药也不吃。”

    炉里炼丹,无非那几样,吃多了与服砒霜何异?

    “算他捡条命。”骆美宁唇角微牵起,冷哼了声,“想必江家几个儿子都忙着袭爵之事,个个觉得死的不过是个旁支之女,又得顾及奉寿王的面子,无论如何也不得深究。”

    百事知捋了捋八字胡,拍马道:“慧眼如炬。”

    “可还有其他家什么事儿?”

    “不听江家了?”他抚着下颌沉吟半晌,“还真有。”

    说着,又数出三四件两京之事来:

    吴淞王自起兵勤王令后,久久未归封地,河间叛乱止,神康帝将其所领之兵分散至两京八方各城,屯田事耕种;又令吴淞王留都京王府,改掌京中侍卫仪仗。

    看似重用,留任天子脚下、实则褫夺军权、禁了自由。

    “他近日总与两京各官宦人家吃酒聚会,还拜访过几次国师府,时常大醉。”百事知顿了顿,悄然瞥了眼尹淼。

    尹淼接话道:“醉后当街唾骂南昭王、九千岁同九皇子三人,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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