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日,群山隐入其中。
雨水顺着石阶而下,少女跪在石板地上,膝盖紧贴半边青苔。
一柄玄铁做成的剑鞘旋起一阵风,狠狠拍在她前额。
“容易,收你为徒算我倒霉,”胡永修手拿着剑,胡须抖动,怒喝,“玄境即将开启,外门弟子就算是有通行符牒也绝不能进入内门地界,你却擅自将其引入,知不知道会给我惹多大的麻烦!”说到这儿,他手抖三抖才堪堪忍住抽剑戳人的冲动。
今早胡永修正打坐,收到消息说是他座下弟子与外门弟子私会,不知鬼鬼祟祟做些什么。他仔细一听便知是哪个混账在找死。
玉川宗门规严谨,临玄境开启之日,为防歹人蒙混入内窃取宝物,代掌门同众长老特此下了禁令,这段时日到玄境关闭,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踏入内门半步。
凡入内门者皆逐出玉川宗,宁误杀,不放过!
容易双眼含泪,抬首道:“师父,我没有……”山中有无形禁制,她们隔着道透明墙体相会,连接触的机会都没有。
未等到她说完,剑鞘再次打向她前额。
前额本就红肿一片,此刻已是皮破血流,刺目的红沿着容易眉眼滑落。
连打两次,胡永修好似泄愤,他捋了捋灰黑须髯,不知想到了什么,转怒为笑,却刻意压下嘴角,仿佛在掩饰什么。
他冷嗤一声,“我无法决定你的去留,全凭长老定夺,你和你那位朋友,且好自为之吧!”
容易苍白了脸,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跪着向前欲抓住胡永修的衣摆,颤声道:“师父!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错,莫迁怒于她!”
胡永修退后几步,他可没耐心和这个本就不受人待见的弟子多嚼口舌,叫人拽了容易去地牢听候发落,自己一挥衣袖转身离去。
容易挣开钳住臂膀的手,扑倒在地,鲜血迅疾隐入潮湿的地面。
她一直渴望师父能多看她两眼。当她被欺凌的时候,哪怕两眼仿佛就能弥补一切损失。
师父,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不听您的话……
为什么每一次,都没人信她?
再次躲开来擒自己的手,容易支起身子,欲唤师父回头。
只见浩渺天空,一块石头样的硬物破开云雾,似飞射的小流星来到人世。
容易挣扎着起身,好不容易离了他人禁锢,却被这么小的东西一举砸晕,倒在地上,再起不能。
她眼前似有多种幻象,白红黑乱作一团,白色是宗门服饰,红色是额头上流淌的血,师父师兄鄙夷嫌弃的目光从黑色瞳孔中迸射而出。
这些人的脸皮滑脱,环绕在容易四周,裂开唇,耻笑声似浪潮一波接一波袭来。
他们的身躯化作污墨侵染其余颜色,整个空间除了笑声,只剩一望无际的浓黑。
寒刃划断浓稠黑色,一抹独一无二的洁白,透出携带霜花的寒气,蓦地拥围容易。
容易闻见熟悉的气息,看见那人玉雪容颜,惶恐的心开始悸动,生出一抹希冀。
师姐竟还记得她,是来救她的吗?
她试图伸手,紧接着寒芒一点,却被那人一剑穿心。
耳中嗡鸣,她向来不怕疼,不由得想原来血肉断开,是这般痛彻。
那些白也不过是黑色的点衬,厚重压抑,直教人难抵绝望。
就连梦境亦被压得摇摇欲坠。
容易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剧痛,击退梦魇后,猛一吸气,直坐起身来,紧捂胸口,汗水濡湿衣衫。
肩膀止不住颤抖,她发现自己坐于桌前,坐在红木凳上。
石板路呢?青苔呢?雨呢?
她疑惑着,看见手心的血迹,奇怪得是痛感和血液并非来自额间,而是来自刚刚捂住的胸口。
目光凝视在葱白手指时,一股陌生之感油然而生。
覆了薄茧的手指,细长白净,没有一丝伤痕。
右手大拇指之上还带了个玉扳指。
这绝非她的手!
大片恐慌像细密的草层层冒头,挤满心间。
她抬首对上镜子,一张玉雪容颜赫然出现。
“唰”一下,她吃惊地站起身,身后凳子被拱倒,发出巨大声响。镜中人也同她一样目露惊诧之色。
一如往常淡色的唇,笔挺的鼻梁,眼睛……漆黑的眼中不再带有霜气。
和那人相同,又有些不同的脸。
她为什么会在师姐宋冬辞的身体里?容易轻点鼻尖那颗同记忆里如出一辙的小痣,惶惑地疑问。
回想方才被落石砸中,她不死也应伤在头顶才对,低头看见被血洇湿的衣裳,又是一惊,难道是师姐死了,自己夺了她的舍!?
容易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灰白。
师姐才不会死!
她摇摇欲坠走到门边,打开门,斜阳刺目,一如那天的日光。
那是十三年前,她尚且五岁,是个街边流浪的乞儿。寒冬里依偎残雪,遥望高悬的白日,尚且余下一口气,是宋冬辞将她救起,从此以后她一径追随宋冬辞。
师姐怎么可能会死呢?世间天才无数,留名者无数,唯有玉川宗宋冬辞的名号最为响亮。
她是玉川宗四大主峰之一——玄境峰峰主宋淮境——如今代掌门的亲传弟子,天纵奇才,十八岁凝丹,至今短短两百年时光,已是一位元婴初期的修士。
她曾在悬潭崖力破众妖魔,一举成名。
宋冬辞在容易眼中,一直是珠玑不御、道骨仙风之资,是她最敬仰的大师姐。
容易眼睁睁与阳光对视,恍惚记得她之前是跪在雨里的,又转而看向地面,干燥泛尘。
现在是什么时候?
容易摇摇头,想自己大抵还在梦里……
如若不是,那必定是她晕了很长时间,魂魄离体,不小心占了师姐的身体。这太冒犯,她必须找到师父,说清原委,然后一切皆能恢复原位。
可师父绝情的样子浮现眼前,踏出门槛的腿顿住,容易犹豫了。
待一切恢复原位,冤云聚拢,她和她外门的好友梁枝会面临玉川宗的无情驱逐。
如果就此成为宋冬辞,以师姐的身份行事,必能保下梁枝。
太阳生在高处,耀眼炽热,将她心里的想法明晃晃照出来。
眼睛一时有些刺痛,她本来就不配进入玉川宗,是师姐给了她窥见仙人一面的机会,何况就算是陌生人,她也无任何理由鸠占鹊巢!
再者是她对不起梁枝,合该她收拾烂摊子,怎可以将旁人拉入因果?
于是,容易重振旗鼓,不再拖泥带水,身形晃荡跑出门去。
玉川宗群山环伺,烟云缭绕,风一吹,翠海碧波摇荡而生。
平日热闹的宗门现下一丝声息都无。
容易只是次峰小云峰弟子,甚少光顾主峰,她不识此处道路,跌跌撞撞才寻到一位路过的弟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小云峰在哪里?”容易握住那人胳膊,气喘吁吁道。
那人方才看见容易朝他走来,打心里起一阵寒意,直至尾椎骨。他手脚发凉,颤声道:“尊,尊上,你受伤了......”
容易低头看了眼伤口,没理会他,问道:“去小云峰走哪里?”
那人抖成筛子的手遥指一处道路,容易匆匆赶去,左绕右绕,绕得伤口泛疼。以往她是不怕疼的,甚至痛感都比旁人感知得要少。
“是师姐怕疼吗?”她自言自语道。
待见到熟悉的石碑,容易认出这是哪里。
石碑上刻了“小云峰”三个字,青色碑身被深褐色液体溅盖。
她抬头向山门后的石阶望去,百步梯皆被这种暗淡颜色覆盖。
或者说,是整个玉川宗,皆覆满这种暗淡颜色,只是她太心急,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容易不作他想,一步一步走上百步梯,走进熟悉的院子。
院中不见人影,墙缝砖瓦间处处是深褐色痕迹。容易大喊着,却无人应答。她几乎翻遍整个小云峰,最后重重累倒在青石板地上,也未寻到其他人的影踪。
她喘着粗气,蓦地意识到一件事:曾经山清水秀的地方,变得人烟稀少,无一飞禽走兽。
空气中一直传来阵阵令人不安的气味。
再想到刚刚遇到的那位弟子,并未着宗门服饰,甚至是一脸惊恐地喊什么“尊上”。
她抠紧石板之间的缝隙,抿住嘴唇,告诉自己不要乱想,这些都是梦,都是梦!
尽管她极力克制,仍是浑身颤抖,胸口复被鲜血沾染。
刀割的痛感袭来,容易朦胧中听到有许多人在喊师姐的名字,眼一闭,做了一个更怪的梦。
梦里,万云覆日,天昏地暗,玉川宗盛景不再,死伤相藉。
刽子手正立于负伤的众人面前,兜帽于头顶滑落,她面容阴郁,眸中无光,从头到脚一身黑,唯有溅在脸颊的血鲜红如火,衬得她颇像个玉面修罗。
“宋冬辞!你堕入魔道又与魔人勾结,现如今屠杀往日待你恩重如山的宗门,小心天打雷劈,万劫不复!”花白头发的老者重伤在地,啐一口血沫,冲向那杀人者怒道。
他双手被利剑削断,血流如注,仍时刻护住身后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盘坐在地,嘴角淌出一丝鲜血。她似乎伤得不轻,对老者关心道:“咳......乔长老!”她踉跄站起身,凝视前方的人,“阿辞,是我对不住你,何必牵连他人!”说着,她却毫不含糊,凝神聚气,剑尖蓝光一闪,直冲黑衣女子。
这是容易第二次做梦,拂过脸的风也好,清晰入耳的人声也罢,都让她感觉这场梦太过真实。
她视线恢复光明,看见寒刃直冲脑门,心里像塞了冰那么凉。千钧一发之际,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单手一挥将那女人的致命一击挡开,随后听到有人朝她怒喊“宋冬辞”,方恍然她以宋冬辞的身份入了一场梦!
接着她,不,应该说是宋冬辞踱步上前,俯视那女人。
“玉川宗玄境峰宋淮境,多响亮的名号......呵呵......”宋冬辞不禁冷笑,道,“我不会杀你,我知道你对掌门之位念念不忘。”
“你要做什么!”宋淮境视死如归的面庞出现一丝裂痕,很快又修复如新。
宋冬辞俯身,扼住宋淮境的下巴,一字一句说道:“既然你这么想当掌门,这么舍不得玉川宗,我便满足你。”
“我要你……”宋冬辞随手一点,一道黑色阵法自指尖如花朵般绽放,将宋淮境罩住。
“我要你一辈子留在玉川宗,连魂魄都不能离开半步!”
“这是你欠我的!”
“哗哗”声响起,颇像树叶乱晃的声音,突如其来的狂风将容易的魂魄吹得飘动,伴随宋冬辞每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容易的灵魂倏地飘离这具身体。
这场梦还未结束,容易浮荡空中,努力去瞧在场的每一个人,先是宋冬辞的漆黑背影,再到宋淮境以及乔长老和其余人,她不曾一次看到过这么多大人物。
来不及思索师父他们在哪里,她的视线最终落回大师姐宋冬辞身上。
一圈一圈如丝缕的黑气缠绕在宋冬辞周身,她手里握着柄乌黑怪剑,黑色如墨水于剑身中流转,散发浓浓杀意以及血腥味。
那柄剑挥起落下间,无数飞墨一样的东西流射而出,在场的人不论是所穿衣物、手中武器亦或肌肤凡与之相碰者无不似引火烧身,那些人肉身瞬息绽开,化作浓水抛洒一地。
只有宋淮境一袭白衣,纤尘未染,整张脸毫无血色的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容易惊诧间,眼前场景被弥漫的云雾渐掩,她再不能看清每个人的脸,魂魄愈飘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