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天空下,于一马平川的荒野向北走,蛰伏着一座连绵山脉,整座山由巨石堆砌而成,土黄色山体上点缀些许绿色,远远望去活像一条濒死的巨龙。
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灰尘的女子跛着右足木然前行,鞋底几近磨破。
她起码连行半月之久,走过数座空城,似乎寻不到答案便不欲停步。
此刻,单薄身影愣住不动,她仰头望着前方的巨山,眼睛浑浊不堪。
秃鹰在半空盘旋,随时准备俯冲而下,吞噬她摇摇欲坠的□□。
容易快要感觉不到饥饿、疼痛,一心寻城,都将忘了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此刻巨山挡住去路,她犹疑几秒,仍旧踏足走入嶙峋石山。
秃鹰在她入山后悻悻飞散。
路过巨石,走过枯树,跨过石桥,在流水相送时来到山腹地带。
有流水便会有人家。
容易似乎也淡忘了这句话,随着她一步一步走动,轻轻穿过一处透明屏障,微光像水波荡漾开来,周围景色不知不觉变化,枯树逐渐焕发生机,一片茂密树林露出真容。
而林中是久违的鸟语花香,人声喧嚣。
树林正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娇花翠竹,良田美池,一直向远方绵延。
一座小镇,生机盎然。
容易立足腰身粗壮的榕树下,几只蓝冠噪鹛叽叽喳喳跳在树枝上嬉闹。
她突然靠着树干,滑坐在地,渐渐阖上眼睛。
不远处,两名少年推搡着靠近,看见树下坐了个活死人皆是一惊。
“她怎么这么狼狈?”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头发简单束起,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暗红衣裳,蹙眉嫌弃道。
“先救人再说。”另一名与她看着年纪相差不大的男孩说着,走过去探探树下之人的鼻息,道:“她受了很重的伤,须得尽快治疗。”
“别,这人看着面生,万一是外面的坏人怎么办?”女孩一把扯住男孩胳膊欲拉他远离陌生人。
“她受伤不轻,只怕连我们都打不过,先救人!”
见他态度坚决,越怀霜嘁了一声,撒开手不满道:“随你,晏临云我先告诉你,出事了我不负责!”
晏临云眉眼淡淡,丝毫不顾浅色衣衫被弄脏,抱起一身肮脏不堪的容易,说:“世上论不负责任越怀霜敢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你……”越怀霜饶是气得面红耳赤,却在晏临云弱小身板撑不住容易体重时,搭了一把手,还不忘借机嘴里发小刀。
“我敢说,世上论身体最虚弱晏临云敢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晏临云白了越怀霜一眼,忙着救人没空搭理她。
二人合力将容易放到空屋的床上。
晏临云自打出生起身体虚弱,常年卧病,修不了例如体修、剑修这种动武的功法,索性做了个医修,对医病治伤颇有研究。
他细细查看一番床上之人伤势,熟练地着手治疗,越怀霜则为他打下手。
很快,容易被包成了个粽子,横在床上。
“做这种事真累,还不如舞刀弄枪好玩。”越怀霜擦擦汗,撇嘴道。
她看着晏临云医者仁心的模样,清脆地拍一掌他后背,指着床上的容易,又说:“你想想怎么和师父解释你救了个生人回来。”
“都叫你不要这么蛮横了!”后背生痛,晏临云面上有些愠色,“那些魔人无法通过禁制,她能进来就证明她不是那群人,师父会听我解释的。”
“但愿吧。”越怀霜不以为然地努努嘴。
深呼吸几回合,晏临云恢复温和态度,拉住她的手,“走吧让她好好休息,等师父回来我们再同他汇报。”
树林正中,房屋聚集之处,上方是瓦蓝天空,流动几片白云。蓦地浮云窜动,一道白光从天上闪落,空中像有流水波动,空屋院落里逐渐显现出一道清晰人形。
晏临云与越怀霜甫出房门,便遇上刚刚折返的师父。
江戴雪一身布衣,黑发穿插银丝,额间一点红痣,眉目清疏,身段修长。
“师父……”晏临云刚想开口解释。
江戴雪抬手阻止他说下去,浅色瞳孔一转,板着脸对越怀霜道:“怀霜,昨日所授心法,你尚未融会贯通,便心生懈怠,到处游荡。现在即刻去云隐阁,静心研习,直到心法纯熟,否则不可出堂!”
她又对晏临云道:“临云,看好她。”
“你!”越怀霜似乎颇为不满,欲辩驳,这回换作晏临云扯住她衣袖,带她离了这座安静院落。
而江戴雪则是推门入内,看着床上伤痕累累的容易,眼神复杂,心绪翻涌。
容易觉得自己躺在一片云里,软得不着边际。很快坠落感传来,身体“彭”一声掉落,她猛得睁眼,入目是陌生的房间,手心挨着绵软的被褥。
她勉强坐起身,扶床下地,意识朦胧。四下打量一番,对这个地方全无熟悉感。
我在哪里?
想着,容易走到院中,眼角略微湿润,久违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喧嚣人声传入耳中。
忽而院中树叶无风自动,屋檐下的风铃叮当响动,一股强大威压袭来,容易喘不上气,神思却清明几分。
只见一个中年女子站在她面前,额心点痣,面无表情。
容易仿佛窥到惊涛骇浪于平静下翻滚。她礼貌拱手,轻声问:“敢问前辈是……”
那人赫然靠近,依旧无甚表情,用力掐住容易脖颈。
“宋冬辞,你以为我杀不了你吗?”
容易抓住脖颈处的手,瞳孔地震,满目惊疑,断断续续道:“师……师姐,到底……做了什么?”
江戴雪了然,果然如此。
“你不是宋冬辞,你夺了她的舍。”她松开手道,“你是谁?”
“我叫……容易,”容易虚弱地瘫坐地上,像搁浅的鱼大口呼吸,她也想问中年女人这句话,却调整呼吸后,近乎哀求地问,“前辈能否告诉我,这世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不知?”
江戴雪居高临下,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玉川宗玄境第三次开启又闭合后不久,玄境峰宋峰主唯一的亲传弟子褫夺秘宝,叛出师门,五十年后,身堕魔道,杀入宗门,玉川宗上下千人被其屠戮殆尽。”
她停下几秒,似是在抑制即将崩泄的情绪,继续道:“而今已过百年,这片土地上无论三十六城,还是七门六宗,凡是聚集人群的地方皆难逃厄运,修士、妖怪都死得死,伤得伤,整片大陆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她顿了顿,“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宋、冬、辞!”
“什,什么?”容易脸上唰地红了,复变白,最终浮上一抹青色。
“不,不可能!她不会这样做!”她一脸不可置信,头摇得像拨浪鼓,“她没有欺师灭祖,没有屠城,没有杀人!”
容易宁愿相信是江戴雪信口雌黄,也不接受师姐作恶的事实。
江戴雪撇到被抓住的衣摆,说:“你若不信,我便叫你亲自看看!”
额心微热,容易脑中多了许多记忆,这些记忆碎片一一滑过,其中就包括宋冬辞屠杀玉川宗的一幕。
“你如果觉得这些也是假的,你从外面进来所看到的人间炼狱可也是假的?”江戴雪道,“是不是一路少见尸骨,颇多污渍?宋冬辞修炼邪法,杀人毁尸,余污万里,专噬魂魄,早已不是那个天纵奇才!”
那场梦、那个汉子的话原来都是真的吗?
心上裹了一层层厚重的茧,此刻被利剑划破,容易心中软肉刺痛。当初掉落悬崖,走过城池,翻越荒地时,她经常在清醒与幻境中穿梭,梦里情形与这些记忆如出一辙,原来自从师姐的梦中醒来,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师姐确实是个滥杀无辜的魔头!
师姐怎么会成为魔头呢?
为什么……
一片飞花闯入院内,容易遽然来到她考入内门半年之后。
小云峰周围常缭绕薄云,一只成精不久,将有神智,连化形都不会的黑猫不知怎地闯入小云峰,师父下令,命他们杀妖正道。然而她悄悄将其护在身后,欲趁人不备把它带出小云峰。
小猫误惹仙尘有了神智,既没杀人亦无放火,只是误闯此地便要杀之?容易头回不太满意师父的处理办法,她打定主意放走小猫妖。
竭力避开众人,正走于山间小路,忽然有人挡住她去路。小猫藏在她怀里,层层叠叠的门派服饰遮住它。
容易额头冷汗直流,不敢直视面前清秀女子,嗫嚅着,“师,师姐好。”
女子凤眸一挑,戏谑道:“你怀里抱的可是什么天材地宝?”
容易摇头,“一堆杂物罢了,不足师姐挂齿。”
“什么杂物?让我猜猜……”高之桃偏要咄咄逼人,“不会刚好是一只黑猫吧?”
说着,鹰击一般单手向容易怀中袭来。
自己本就天资愚笨,侥幸入了内门不满半年,哪里防得过对方这一手。容易站在原地,震惊不已。
恰好,有人出声,声音清脆动听,“原来小云峰胡师伯座下弟子竟对同门相残感兴趣。”
高之桃额头青筋绽开,转身张嘴骂道:“你个……”却见身后站得人正是玄境峰宋冬辞,裂开嘴讨好一笑:“原来是宋师姐。”
她指着容易,又道:“这弟子备懒,私自偷放猫妖,我是得了师父命,来就地正法。”
容易比她早先几秒看到宋冬辞,见拥有冰雪玉容的师姐将目光递过来,心里直打鼓,“宋师姐好,我,我,这小猫刚得神智,连化形都不会,断不能对小云峰,乃至玉川宗造成威胁!”
“闭嘴!我和宋师姐讲话,哪轮得到你插嘴!”高之桃朝容易怒道。
“之桃师妹,”宋冬辞突然发出疑问,“你可知我来小云峰是为了什么?”
高之桃陪笑道,说了一堆恭维话,意思不过是宋师姐日理万机,来此定是有什么要事与她师父胡永修相商。
宋冬辞料定她是这般说辞,毫不犹豫地无视她,直奔容易,伸出手臂,唇边挂着略带嘲讽笑意,“我不过是来找我的猫而已。”
她将猫放入怀中,漠然觑一眼两人,抱着猫径直离去。
而这厢,高之桃惊掉下巴,她刚刚说这猫是邪祟,没成想是宋冬辞这女人的猫,被宋冬辞傲然无视,弄得她甚为尴尬,表情赤橙黄绿相当精彩。
容易惊则是因为,师姐竟帮她解围。她的脸腾一下红了,还保持着抱猫的姿势。
高之桃将容易认作害她出丑的始作俑者,扬手欲打她一掌,但见玉川宗煞白的宗门服饰,修者怎可以做这等粗俗野蛮之事。她变更手势,推开容易,恶狠狠道:“闭上你的狗嘴,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你知道什么后果!滚!”
她登上几步台阶,俯视容易,这笔账有的是时间再计较
容易因为刚刚的事尚未回过神,条件反射地低声应下。
而高之桃叫别人滚,自己倒先迈着羞愤的步伐继续拾级而上。
等人都走净,容易始终站在台阶上,偷偷藏着心尖的喜悦。
后来发生什么她已全然记不清,她在玉川宗的生活一如既往。只在夜里无人时蒙着被子,羞红脸回味这段她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往事之一。
她还深深记得往后师姐一出现,肩膀总趴着一只毛色乌黑亮丽的小猫。
风铃声断断续续,思绪重回现在。她跪坐地上,手中抓着江戴雪衣摆。
她为什么会想起这段往事?
或许是她觉得见微知著,师姐除了斩妖除魔以外,同时愿意救一个小乞丐,愿意帮普通弟子解围,愿意赡养一只孱弱的小猫妖,这样不论大事小事都尽心的人,怎么会堕魔,成为一个所犯恶行罄竹难书的魔头?
“所以,”容易艰难吐出话语,垂下头,闷声道,“她真得做了这些事。”
“是!”江戴雪的话掷地有声,重重锤击了她心头。
“所以,”容易仰起头,泪珠滚落,薄唇颤抖,“她一定要死!?”
江戴雪抽出衣摆,冷冷道:“既然你非宋冬辞,我暂且不会杀你,我不管你与她什么关系,有个忙你一定要帮我。”
有人跟容易说过求人如吞三尺剑,可这人求人帮忙的语气又冷又硬。她还没缓过劲来,就见江戴雪一晃身形消失在院落内,院中被设下一层禁制。
她这是被人软禁了。
容易彻底躺在地上,对上瓦蓝天空,仿佛又看见那颗流星一样的石头落下来,就是那石头,让她一下来到玄境关闭的百年后,来到不属于她的时空,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未来如此多变。
短时间内接受一切绝非她能耐。容易侧躺着蜷缩成一团,像一只离群的伤雁,独自在一个陌生时空里,企图通过麻痹大脑躲避现实。
百年后的事情仿佛一场梦,真实又虚假。
负面情绪如同无边黑网笼罩过来,她努力缩紧身体,正急叹着,蓦地心念电转。
梦也好,那些记忆也罢,全是宋冬辞肆意屠戮的模样,并没有显现出让她变成魔头的真正原因。
容易心鼓一震,如果,如果她能回到过去,是不是就能阻止惨剧发生?
眼睛猛然睁大,容易旋即站好,拍着紧闭的院门大喊:“前辈!前辈!我还有事要说,请您听完!”
门外无人应答,倒是耳边“嘭”一声,容易侧头看过去,发现是一个穿着暗红衣衫的小姑娘翻墙进了院子。
那姑娘拍拍手心的灰,笑嘻嘻说道:“师父设得禁制复杂,但难不倒我,出来进去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