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饮之际,宴场外传来了一道箫声,悠远空明,仔细辨听,箫声中还有两剑相撞之音。
众人出来一看,竟是风剑宗的宗主风白龙,在向七宝琉璃宗的剑道尘心问剑。
剑是有声音,不同的剑,剑鸣不同,尘心的七杀剑剑鸣高弥寡和,犹如戈壁或山巅的风声,而风白龙的听上去就更清越一些,有时甚至细如密雨。
这两种声音,一锐一钝、一沉一昂,与箫声交响在一起,也是朱弦三叹。
尘心知道风白龙这个人,资质不错,武魂也算上品,可惜心境和悟力到了魂斗罗级别就有点山穷水尽。
如今再看,倒是有焕发第二春的意思。
尘心不愧是有剑斗罗之称的剑客,他的剑一直都很轻松从容,看似被动,实则把控全局,结束还是继续下去都在他。
“风宗主,”静女朗声念道, “乌墨断歌,流云山水。”
然后风白龙用出了对应的仙人指路、拨云瞻日两式。
“燕飞星陨,花落秋刀。”这句则对的是燕子掠波、风扫梅花。
“字字珠玑,似海如波。”玉进天池、青龙出水这两式与前四式浑然天生、竟可成一决。
风白龙的剑势像是找到了出口,人随剑走,横天疾舞,旋劈斜斩,阵阵气劲疾射爆绽,剑劲过处,恍如一堵无形气墙,要任何招式难越风域半步,而这便是风剑的“风”。
尘心知道风剑宗的剑式什么地方眼熟了。
只看宗主风白龙就足够。
剑意扁平、工整,“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剑招略微宽扁,横画长而直画短,轻重顿挫、简捷而流便。
单看一人,效果可能平庸了、死板了点,但要放到一个剑宗来说,千人、万人的剑阵,绝对有意想不到的威力。
他前后在剑术的进阶,让尘心想到了一位年轻剑客。
那人刚用剑的三个月,剑意是最纵任奔逸、赴速急就,草创之意简直透纸而出。而后三个月,虽然依旧放纵流动,但实用性已经非常之高,既弥补了之前草创之意的实用性不足,也避开了剑意僵直、只看艺术性的陷阱,到了能见真功夫的境界。
现在五年过去,不知她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尘心周身突然暴起杀气,手中的七杀剑反常地安静一瞬。
【第八魂技,移山填海】
风白龙的眼纱被第五道剑气挑飞。
一折白扇御风而来,截下了第六道剑气,扇面全部开裂,回到静女手中的已是废件一把。
尘心这次只挥了六道剑气。
真是幸运。
尘心看着她,沉寂的目光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仿佛此刻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眼中。
“剑前辈,晚辈僭越。”
静女以为他会问,但尘心没有。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师傅。”风白龙收了剑,闭着眼站在那里,“徒弟给师傅蒙羞了。”
静女看向他,眼中有些冷意,“你模仿剑斗罗到了觉得可以与他一较高下的地步了?不自量力。”
“徒弟知错了。”风白龙猛地半蹲在地,姿态谦卑得将自己放到了尘土之中。
“风剑宗宗主拜神官为师?什么时候的事?也太能藏了?”
“我说怎么这次下四宗,风剑宗竟然能和象甲宗的实力持平,虽然没几个特别出彩的,但风云榜前五十,风剑宗的人数比象甲宗还多,原来……”
“象甲宗、风剑宗,潜龙伏虎啊,神官大人这是将下四宗牵制得死死的了。”
“师傅,可否为我戴上眼纱?”风白龙问道。
静女一听知道,他迎风流泪的老毛病又犯了。
风白龙毕竟是长辈,静女不能众目睽睽之下给他下不来台阶。
“劳烦师傅。”
静女拉开薄如蝉翼的眼纱,覆在他因修炼风剑而永久落下病根的双眼上。
“没有下次。”
眼纱绕到他脑后压下去系好的时候,风白龙听到师傅对他说。
风白龙扬唇一笑。
他这个三跪九叩求来的师傅,到底还是年轻,对他某些心机,总是无视、心软,有时连皱眉警告都听上去这么温柔。
“是。”风白龙不敢不恭敬。
*
静女在人影交错中注意到了一个很眼生的男子,靛蓝贵族风衣,剪裁合体,衬得那人白皙俊朗,清正温润。他站在宁风致的旁边,气质和容貌也毫不逊色。
“这位是唐银,是我七宝琉璃宗的朋友。”宁风致为她引荐。
在中间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宁风致就将地方留给了两人。
“神官大人。”
他的声音和人一样,华丽沉稳,尤其低声细语时,柔和而迷人,就像一朵沾着雨露的月季。
只见他稍许躬身,右手手掌掌心向内抚在左胸之上,眼睛注视着她。
这种目光,静女从白天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几乎一整天都跟随着她,在看台上和几位宗主长老谈话是,刚刚跟玉天心、火无双他们对饮也是,他的眼神在她背后、在前方,在远、在近,那程度跟要暗杀自己一样。
“你我年纪相仿,叫我静女就是。”静女回礼,笑道,“唐兄能得到宁宗主的青眼相看,必是才识过人。”
“承宁叔叔厚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魂师而已。”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定定瞧着他,“何来普通?”
她的表情和五年前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清艳的眉眼浅浅一弯,就犹如春风拂过,冰雪消融。
唐银终于垂下眼,不再用那种让人误会的眼神盯着她。
而听到静女如此高的评价,其他人也是有些意外。
世人评论武魂殿的静神官是“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可她眼中还有“世无其二”的一个,这个又该是什么神仙。
众人看向她身边的男子。
果真,唐银的气质和外貌,哪怕用最刻薄的眼光,也挑不出一点瑕疵来。
面如冠玉,眉飞入鬓,剑眉下两点寒星闪烁,挺直的鼻梁下是紧抿的薄唇。这种英俊是被海浪洗刷过后坚硬如铁的崖壁,冰冷冷的色泽,永远牢不可破。
谁能和静女称为一对璧人,整个斗罗恐怕只有这一个了。
“姓唐?是不是……”
“昊天宗吗?不太可能吧,都隐世十几年了。也没听到什么新闻啊。”
“但也有可能是宗门弟子出山历练,不过话说到这,这昊天宗真的一直隐世啊?怎么看,都是个隐患啊对现在的宗盟来说。”
“你又知道了?一个十几年前被武魂殿打惨了的,说他们隐患?也太看得起了。”
其实魂师们自打知道静女做了风白龙的师傅,心里都有了想法。
什么样的关系,比师徒、隶属还要亲密、牢靠?
不正是姻亲吗?
但先不管能不能做,眼下要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就什么戏都做不了了。
宁风致将各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然后朝那两人看去,没想他们也看了过来。
宁风致弯弯眉眼,笑容里尽显长辈的包容、亲切。
而静女挑了下眉,随即也回了他个笑。
大概是两人正说起他什么,才会突然一起看向他。
但宁风致从她的表情猜不出她说了什么。
“宁宗主怎么跟唐兄说的,静女的回答也大差不差。”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五年前生效的禁令,当时就没有说明清楚,名人效应,所以会越传越邪乎。其实就是七个和你我一般大的年轻魂师,并不是城里说的什么通缉犯、邪教徒,最多是和武魂殿有过一点过节。”
“原来内情如此简单……”
唐银松开指甲深陷的手掌。
“唐银本以为自己要被拦在城外了,所幸遇见了宁叔叔,为我证清身份。”
而静女也无奈:“这种一棍子打死的做法,确实要纠正一番了。”
唐银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那中一丝一毫的变化:“听神官的意思,似乎对那禁令中的几人并非痛恨仇视?”
阿婵,以及衍生出来的属于阿婵这个身份的人际关系、情感羁绊,在她静女的心中,到底近乎假意,还是至少有过一点真心?
可静女皱了下眉,别开眼,语气有些冷淡,“一段很短暂的时光,无甚重要。”
她如此表情,令唐银的理智和情感自虐撕扯着,几乎头痛欲裂。
在唐银将姑姑唐月华谆谆告诫的掩饰情绪、言多必失抛之脑后时,一个唐银并不会感激的声音响起。
“和他聊得不愉快?”
突然插足别人的对话是很不符礼节的做法,但玉天心却没有一点愧意,他走到静女的身边,眼神带着询问。
看静女摇头,他才堪堪分了一点眼神给对面的人。
淡淡道:“他是不是昊天宗的还是个问号,不值得你花那么多功夫。”
“是啊,昊天宗的那群铁匠,怎么可能跟这个……”呼延力岩石似的身板隔开唐银,然后用一种挑剔又不屑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个小白脸有一魂币的关系?”
而火无双是三人当中唯一一个和唐银打过交道的人,白天的时候,他们一起站在自由魂师的队伍,他拿下风云榜第三的时候,唐银还祝贺了他。
他要是仗义,此时就应该帮唐银解释几句,但火无双一想起两人刚刚站在一起的画面,怎么都没法平心静气,又哪里可能帮他在静女面前树立形象。
唐银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叫嚣着,要他把这些碍眼的人从她身边清走,让她眼中只剩他一人。
静女没有被玉天心他们的话影响,对唐银依旧有话有答,像很欣赏、看重他一样。
她在这,其他四人就是彼此看不惯、有什么嫌隙,也不会离场,将位置让给对方。
宴会到了中期,静女欣然道:“忽悟一段修行心诀,请诸位评鉴一二。”
随行的司祭为她搬来书桌、纸张、笔墨。
司祭刚要磨墨,一只手抢先拿到了那块墨块。
“我来。”唐银看她一眼,随后垂下眼睛,向砚台中滴入清水。
他的磨墨的手法很专业,不愧月华轩的优秀毕业生。
手也是赏心悦目的男性的手,白净修长,青筋凸显。
静女卷了衣袖,提起毛笔,沾墨落笔。
雪白的纸张上笔墨龙蛇,横竖撇捺中修行理法倾融而就。
“好!好字!好啊!”
“哇!左边一下,还有上面一下,写得真牛啊!”
每天打打杀杀,肚子里的墨水少,能夸成这样,已经难为他们了。
还是让会的人来:
宁风致的手交叠在手杖之上,轻轻点头称赞:“行书之流畅大方扑面而来,楷书之端庄又融汇其中。”
有种破空而出的力量感和锋锐感,但是视觉上又是极有压迫性的,字如其人。
最后一个字收墨,毛笔敲在砚台上的声音,悦耳如玉碎。
赠玉树公——
“这玉树公……”
众人左盼右顾,彼此对号入座。
“哪位这么好运,能得神官青睐?”
玉天心、火无双、风白龙这些?还是新秀唐银?
呼延力跟玉树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肯定排除他了。
所以还有谁?
“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静女娓娓道来其中典故。
送玉树二字,说明此人如芝兰玉树,立于殿堂之前,既有工于谋国的气节,也有善于谋身的品质。
她抬起眼,纸墨中晕染起的眉眼,似清晨的凉风,吹开心门。
宁风致没有准备,突然被一看,心重重跳动一下。
他不是毛头小子,哪怕内心实有意动,脸上也不会很大的起伏。
静女眼中意味加深,走到宁风致面前,道:“除宁宗主之外,不做二人想。”
“多谢神官称赞,”他微微俯身,降低修八尺有余的存在感,“只是…在下恐难胜任。”
静女知道他的意思,解释了不过是个称谓别号,与他想的教阶委任毫不相关。
“却之不恭,便多谢神官好意。”他听闻静女近来多关注冷兵器铸造之事,于是便以宗内弟子助她寻矿鉴铁作为礼尚外来。
“宁宗主真是君子。”静女笑道。
面面俱到,一点风都不透。
“如此,为这君子之交,饮三杯。”静女笑着对宁风致说道。
宁风致的酒量一般,一晚上只喝了宴会开始静女敬的三杯。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宁宗主可要陪我饮了这一斗。”
仰头啜饮,宁风致正好瞧见少女眼底那明晃晃的笑意,顽劣生动,不像只是单纯起了玩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如她所愿,一连又喝下三杯。
大慨,他真的有些醉了。
宁风致收回视线。
这宁宗主不知喝几杯会上脸……白瓷玉色,一定会很漂亮的,静女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