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在日旦时分同柳契的人接上头,二人搭乘前往青州的船只,一路南下。柳契身边的护卫扶风提醒萧钰:“出得了并州,不一定出得了青州。”
萧钰望着深幽的河水,默然无言。
与旁的府邸坐落在城市中央不同,王方的府邸,坐落在并州城的最东边,旁边,便是青州。潼村即在同青州的交界地带,默河自并州最高峰长青山而来,流经潼村,穿过并州城,带着并州城的血与泪,再经过青州,最后汇入大江。
他想起初到并州时,柳契曾问过王方,为何太守府的建制同旁的地方不同。王方说的是交界之地常有盗贼,青州人勇猛,二州常有边境冲突,官府坐落此处,恰好可以止住歪风邪气。
如今想来,倒也真是讽刺。
“你们大人留在此处为何?”
“大人有他自己的事要处理。”扶风道。柳契留下来确实有他自己的事要处理,是什么事,他也不甚明白。他只需要听柳契的话就行了。
“我留在并州的人,沈斌,你们大人会关照吗?”萧钰问。沈斌是他带到并州来的。只是他水土不服,到并州后就卧病不起,是而萧钰出行并未带上他。
“大人不是还有位舅舅在并州吗?他想来是会照料的。”扶风冷冷道。
萧钰心内哂笑不已。他的舅舅,只怕早就成了王方手里的那把刀,没能刺向自己,倒也是自己运气好。
江面上不时传来些许凉风,旭日从江边升起,江面上一片橘红。二人回头望向并州,却见并州城墙上多了许多甲士,并州的风烟已起,上京的风也未停歇。
上京城内处处都洋溢着喜气。上阳侯府婚宴没过多久,长公主三十岁的寿辰便要到了。陛下十分欣喜,说要大办寿宴,陛下欣喜,朝堂内倒也轻松了不少。只是长公主刘延庆却高兴不起来。
萧钰前往并州,已经将近一个多月没有来信了。她已经秘密派人前往并州,想要打探虚实。陛下那边的柳契似乎还来过一封信,还送了许多并州的特产上京。
不用想也知道,柳契的信中必然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她只怕是萧钰查出了什么,信却发不出来。那这并州,可就是不简单了。
只是刘延庆不敢将自己的猜测告知刘培。刘培向来对危害他皇位的事情十分在意,刘延庆只怕他会打草惊蛇。
早朝过后,刘延庆并没有丝毫松懈,她带着一群人,径直往上阳侯家去了。
听说管思璇收到了并州的信,她想着去瞧一下信中有没有透露并州的消息。
只是刘延庆还没赶到,上阳侯府就已乱成了一锅粥。
大佛寺一会后,上阳侯府并没有等来萧家的聘礼,反倒是平南王刘昌请来的媒人早早地等在了上阳侯府门口。
那日大佛寺一会,躲在竹林深处的刘昌看到了管思璇。他从未见过这般的美人。虽说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但就是那似蹙非蹙的眉头,似有若无的病容最得他欢心。再加上那单薄的身姿,似柳叶一般轻柔,让他不住遐想。回去后,他重赏了身边的宋柯,又特意请了上京最好的媒婆,往上阳侯府提亲。
但是没想到,上阳侯府竟然拒绝了他的提亲。
上阳侯府自然不傻,萧家和平南王家哪个更值得结亲,他们还是拎得清的。哪家的女儿愿意送到平南王府等死呢?
刘昌自觉受到羞辱,陈兵上阳侯府,欲直接将管思璇带走。
刘雯着人往恭王府求救,半路上遇到了刘延庆。
刘延庆脸色大变,解了马车的缰绳,急往上阳侯府赶。
兴许刘昌对管思璇只是一时之意,可若是他知道管思璇是萧钰的心上人,那一时之意就会变成长久之痛了。
刘昌是先皇之弟,二人虽是同龄,但刘延庆也要叫他一声皇叔。刘昌的军功来得并不容易。十二年前,胡人大犯北边边境,南蛮也乘势而起,成了一股未能忽视的反叛力量。胡人知晓晋国国内大乱,欲逼迫先帝派长公主刘延庆和亲,刘延庆力排众议,带兵亲征。
然晋国不能两面树敌。便派一使者带着刘昌前往南蛮。刘昌虽是皇室,却早已被排出了权力中心,此去南蛮,是为质。
他也同刘延庆一般据理力争过,愿意带兵平叛。但是先帝没给他在朝堂说话的机会。先帝根本就是想让他死在南蛮,为他自己的万世江山铺好路。
听说他在南蛮为质那几年过得十分悲惨。
宋柯提起上阳侯府时刘昌就知道,那是萧钰属意的女子。这世上谁都可以如意,只有她刘延庆不能如意。
谁让这姑娘命不好,要跟公主府沾上边呢?
管家不敢开门,管家众人也都躲在闲月阁内。管牃上朝,管思齐尚在国子监,管家余下的,都是些弱女子。
管思璇此时才参透那场会面的意思。她的心中透着阵阵凉意。果然上京就是龙潭虎穴,进了未必能活着出来。
“三妹妹莫急,我已经着人往朝堂和恭王府都递了信,平南王再无理,也不敢闯入侯爵之家。”
看着一屋子愁眉苦脸的人,刘雯首先安慰了管思璇。若说这里谁最着急,那自然要属管思璇。
“三姐姐为什么要同平南王私下见面呢?要不是三姐姐……”思静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方琉璃的眼神打断。思静向来口无遮拦,未知全貌的她自然以为是管思璇的错。
管思璇心内凉意更甚。这府里大多数人,兴许都是跟管思静一个想法。
方琉璃自然能猜到这是祁茵的阴谋。管家还是太着急了,急着同萧家定下婚约,却被人下了套。
只是如今不是思索原因的时候,而是要想着如何解决。
平南王是什么人,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当年在南蛮部杀人饮血,蛰伏两年,屠尽蛮族。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若是事态恶化,恭王府的人没有及时到来,她要想好万全之策,保全上阳侯府。
她望了一眼些许无措的管思璇。
那就只能牺牲管思璇了。
“思璇,你同我来。”方琉璃的语气中颇有些艰难。她甚至不敢望向管思璇的眼睛。她对管思璇,本来就藏着愧疚。
管思璇似乎并不意外。松开了紧拽着的思俪的手。思俪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管思璇要放开她的手,她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拉住管思璇。只是她才走几步,就被她的亲娘常姨娘惊慌地拉了回来。常姨娘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
“夫人,您要不再想想,恭王府的人说不定马上就来了。”这位在后宅生育了两个孩子却从不显山露水的人第一次开口竟然是为了管思璇。
实在是让人有些疑惑。
方琉璃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阻挠。
而管思璇的嘴角也扯出淡淡冷笑。她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的众人。紧张的常姨娘,还有她怀中懵懂的思俪。眼中带着怒气和同情的管思静,还有她身后站着的刘雯。刘雯兴许是同情管思璇的。她身为郡主,从未遇到过无理之事,她也一直以为,恭王府的人一到,这场闹剧就会停止,是而,她反而是这里最冷静的人。
思璇的目光停留在了刘雯身上。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她。
管思璇很快收回了目光,跟上了方琉璃的脚步。
她早该知道的,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二人安静地待在闲月阁后面的小佛堂里。方琉璃闲暇时候都会在此处礼佛。她觉得在佛经的祝祷下,人世间的所有痛苦都能痊愈。昏暗的灯光下,管思璇看清了她母亲的容貌。四十多的年龄,却依旧像是二八年华,丝毫没有老去的痕迹。反倒是她的脸上,添了不该有的沧桑感。
“思璇,三年前我第一次带你来这里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刚从滨州过来,落水受惊,整个人病蔫蔫的。我就带你到了这个佛堂,祈求佛祖保佑,让你往后无灾无痛。许是心不够诚,你又病了三年,哪怕到了如今,病也没有好全。”
“我同你父亲让你回上京,确实存了私心,可也确实是想念你。”方琉璃有些哽咽,她始终在回避着管思璇的目光。
“如今管家因你的事陷入了危急之际,你身为管家儿女,自然要站出来。母亲希望你能同三年前一样,就像三年前为了那个逆贼一样站出来,可以吗思璇?”
三年前,管思璇是那般坚定地推开了房门,告诉他们,要同朱岷一起去死。那个场景,方琉璃至今也不能忘记。
如今管思璇同三年前一般站在她的面前,眼中却布满了迟疑。
她可以为了朱岷而死,却不愿意为管家做出牺牲。
“母亲,事态远没有您想的那么糟糕,不是吗?可您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靠牺牲我换取管家绝对的安全,而不是为了我,同平南王府一搏。”
“我早就知道的。我同大姐和四妹她们都不一样。我活着,是因为我有价值,而不是因为我是你们的女儿。”
“母亲既然做好决定了,那我就照着你的决定做就是了。”管思璇道。她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她甚至觉得有些轻松。
她活着的价值是嫁给萧钰,如果这个价值不存在了,她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管思璇话中满带轻松,字字句句却刺痛了方琉璃的心。她对管思璇一直以来都是愧疚。十七年前,把襁褓中的她送往滨州,三年前,又将她从滨州接回上京。今日,又要她为了上阳侯府做出牺牲。桩桩件件,都源于她的私心。
她期望得到管思璇的亲情,却又不敢直面这份亲情,时常回避,漠视管思璇的存在。饶是如此,在管家利益面前,她终究不得不牺牲她,以保全管家。
刘昌是个没有什么耐心的人,半刻钟后就让人砸开了管家的门。只是门后的场景,倒让他有些错愕。
门后边,只站着管思璇一个人。
她身着碧绿衣裳,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后面。微风轻轻拂过,衣角翩翩,整个人倒添了几分飘逸的淡泊感。就像是万花丛中的一片绿,让人眼前一亮。
大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她想到了很多个瞬间。最终所有的瞬间都定格在了初遇朱岷的那一天。
朱良璟,世间璞玉,于众生中来,于众生中往,终不改本色。
管思璇一步步走向刘昌,每走一步,都觉沉重。
没想到她有一天还真的需要肩负起管家的未来,她的心中深觉悲戚。管家的未来竟然需要托付在一个女子身上,岂非可笑。
“见过平南王。”走到刘昌面前,思璇双手放进袖中,恭敬地行了个礼。
“你倒是比他们都识趣。”刘昌看着管思璇蹲下的身躯,眼睛却不住地盯着她的衣袖。这女子越是乖顺,便越是蕴藏危险。
“请起。”刘昌饶有意味地看着管思璇,迟疑许久,才欲动身扶起她。只是他刚碰到她的手臂,就看到了隐在衣袖中的寒光。寒光一闪,刀刃直指刘昌。刘昌正欲躲闪,却见来人调转刃锋,鲜血从女子的胸口汨汨而出,染红了碧绿的衣裳,连花中的最后一抹绿,也成了红。
刚刚赶到的刘延庆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推开刘昌,抱着管思璇进了管府。
刘昌眼中闪过一丝迷离,很快便又恢复清明。女子刚刚明明是要刺向自己的,却在看到刘延庆的时候调转了方向。刘昌觉得,这上京的人是有些好玩的。
特别是刚刚那个女子。
“殿下,如今可怎么办?”
刘昌望着地上那一抹红色,眼带玩味,镇静道:“走吧,去向本王的好侄儿请罪吧。”